她在海与天之间

　　拉达夫人有丈夫，但她同时也是帝国君主的情妇。

　　这听起来很荒诞，在司涅克帝国却再正常不过。信仰要求信徒对伴侣忠贞不二，然而男人的风流从不影响他们的虔诚。一个男人的妻子是另一个高位男人的情妇，高位男人妻子则会成为更高位者的情妇；女人是利益链的纽带，是炫耀的财富，是展览的拍卖品。

　　第一次听到拉达夫人的名字是在她到达瓦莲京娜身边后的某一日。

　　那天瓦莲京娜收到来自阿琳娜皇后的信，她在葳蕤的烛火下细细品阅，一边看一边分享信里母亲的话。

　　阿维斯不太习惯亲密地分享，在梳妆台前徘徊着打理公主的首饰匣子。突然没了声响，她回头一看，瓦莲京娜将信纸铺在写字台上，脊背后靠在椅背上不出声了。

　　阿维斯也停下手中的动作。

　　半晌，她空空的大脑才迟缓地接收到公主的声音，虚弱的，像是瘪了的泄气的气球：“他给拉达夫人的儿子封了爵位。”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那时真是愚蠢又头铁，彼时懵懂的对皇室内幕一无所知的阿维斯傻傻地追问，他指的是谁，拉达夫人又是谁，拉达夫人的儿子又是谁。

　　脆弱的信纸在公主指间翻来覆去，显然阿维斯的无知让她的心情更烦躁了。阿维斯缩缩脖子，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但公主沉默好长一段时间，平和地解释道：“他是我的父亲，帝国的君主。拉达夫人是他的情妇，拉达夫人的儿子自然也是他的儿子，我同父异母的兄弟。阿维斯，你见过她吗？那个女人。她曾经也来这里。”

　　“没印象。兴许她当预选祭司时我还没来吧。”阿维斯摇摇头。

　　“不，她不曾在神殿中修习，自然也不曾是预选祭司。我是说，她曾经来过神殿祷告，或许不止一次？我不常关注她。”

　　“她出身贵族吗？”

　　“她是帝国南部的一个小贵族的女儿，她的父亲曾经为帝国立下赫赫战功。”

　　“那她为什么没有成为预选祭司呢？”

　　在司涅克帝国，来自凛冬神殿的修习是女子最好的学堂。皇室的公主会在年满十岁时送到凛冬神殿中修习，以保持贞洁与纯净直至出嫁；上行下效，贵族们也争相效仿将家中女子送到神殿中修习。这就是预选祭司们的由来。

　　预选祭司们的未来大约分为三批：一部分人会在成年礼前回家，接收家族安排的婚姻；一部分人会终身留在凛冬神殿中，成为正式的立誓终身贞洁的女祭司——虽然她们拥有和男祭司一样的祭司头衔，实际上根本无从接触核心业务，不过是神殿中男人们的附庸与仆役，阿维斯觉得这与外界嫁人生子似乎别无区别；剩下的更好运的是在凛冬神殿中攀上了同样在修习的公主，荣获恩宠的预选祭司会被拨到公主身边伺候，成为贴身侍女，等到公主离开神殿重返白曜宫后，她们同样可以跟随着一同前往皇权的最中央。

　　侍女们拥有固定的俸禄，公主或皇后会为她们安排住处与餐食，她们可以结婚，也可以不结婚，也可以是家中父兄的耳目与爪牙，也可以彻底脱离家庭的掌控。

　　只要有皇权的恩宠，她们就可以得到饮鸩止渴的自由。

　　如此，又有多少女孩的到来是为了家族的荣耀，有多少荣宠的幸运儿成为父兄权力的阶梯呢？

　　阿维斯在前院里长久地注视来来去去的幼小的影子，她本能地不想明白。

　　而后，因为一场意外，她获得了人人艳羡的恩泽，成为最靠近公主殿下的人之一。

　　“她的母亲，那位孀居的寡妇，将她的女儿送去了念书。”公主回答得简练，显然不愿意细讲，阿维斯了然地没有追问拉达夫人是去的另外哪一座神殿念书。

　　她拘谨地左右摆动脚尖，看尖尖的鞋子头部像啄木鸟似的相啄，一会儿后她谨慎地问：“公主殿下，你恨她吗？”

　　这似乎难倒了英明神武的公主殿下，穿着睡裙的娇小身躯在花色艳丽的靠椅里下滑，身子一歪，她斜趴在扶手上。这既不是个优雅的姿势，更不是个舒服的姿态，所以她声音也变得古怪了：“妈妈可怜她，而我讨厌她。我讨厌她生了个儿子，为我带来一个不讨喜的兄弟，我恐惧他的存在……阿维斯，你知道吗？兄弟的存在会决定我的婚姻，无论是我还是妈妈都不想这个恐怖的未来发生，尽管我就由此而来。但我很快又不讨厌她了，因为即使没有她，也会有别的什么夫人为我带来兄弟，都一样。”

　　阿维斯已经记不太清那时候自己还说了些什么，无外乎是些安慰的话。那是她们第一次敞开心扉。在那个夜晚，壁炉的火烧得沸反盈天的夜晚，她们安静地依偎在一起，公主诉说捆住她手脚的枷锁，她说她要逃跑，跑去能看见完整天空的地方。

　　那是山巅。

　　她说她想去山上，去她妈妈没能攀登的地方。

　　她说她不甘心，凭什么只有男人能登山，只有男人能看到完整的天。

　　公主絮絮叨叨，糊里糊涂地说梦话，阿维斯只能听着，她住在山顶的神殿很久了，比公主来到的时候更早。她不知道公主要去的是哪座山，正如她不知道自枝杈跃起的鸟将要去往何方。

　　瓦莲京娜试探性地又牵她的手，这是她们之间常用的安抚动作，阿维斯的思绪一下回归，她迷茫地眨眼，只说自己想起了某些往事。

　　曾经在瓦莲京娜口中荣获“讨厌”二字的拉达夫人正坐在她们对面，若是换作从前，她们万万不敢假设此等场面。尽管瓦莲京娜不恨拉达夫人，但和父亲的情妇共处一室多少有些膈应。

　　长相美艳大气的女人神经质地绞着手帕，简直要将脆弱的丝绸硬生生撕裂，她语无伦次：“阿琳娜是喝了我送的茶叶才中毒的，那是我之前随手送的生辰礼，我根本没下毒！我保证！所有贵族都应该为皇后的生辰送礼，我就随便挑了点茶叶，名贵的稀少的品种，只要不出错就好反正我也没认真……白曜宫里的人说阿琳娜从来不碰我的礼物，这很正常……可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弗拉季斯拉夫不告诉我，霍德布拉伯爵也不告诉我……只有我不知道……他们明明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他们压着这个消息是打算做什么！”

　　拉达夫人不受控制地提高音量，到最后几乎是在尖叫了。阿维斯只觉得自己的耳膜在遭受非人虐待，十分想大声呵斥让她冷静些，但看到她惶惶不安的模样又闭了嘴。

　　瓦莲京娜替她做了她想做的事：“拉达·雷维德瓦，冷静些！阿维斯听不懂你说的那些。”

　　不要说得我像个笨蛋啊瓦莲京娜。阿维斯无声吐槽。

　　被骤然打断后，拉达夫人如同断了发条的报钟机械鸟般声音戛然而止。她胸腔连带着肩颈剧烈颤动，深呼吸好几次后，她终于安静下来，缓慢地叙述她的困境。

　　阿维斯这才终于理解。

　　阿琳娜皇后是在接受“奸情”调查途中突然中毒。罪证很明显，正是拉达夫人送去的昂贵茶叶。但奇怪的是，这件事被压了下来，应该是皇帝和霍德布拉伯爵共同封锁了消息。

　　阿维斯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卖掉拉达夫人。如今十七部族会议里，皇后一派正因下毒凶手不明而将矛头指向皇帝，明里暗里指认是皇帝设局污蔑皇后与近侍官。按道理来说，皇帝为了洗清嫌疑应该直接供出拉达夫人，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但皇帝没有这么做，她不明白、

　　“因为真正的凶手无关紧要。”瓦莲京娜指点迷津，“现在就推出拉达夫人固然能让皇后一派暂时息鼓偃旗，但真正在‘通奸罪’上阻挠父亲定罪的是守旧派。那些神殿里的祭司和守旧派贵族们，他们既不关心是谁毒害了妈妈，也不关心妈妈是否通奸，他们在意的只有血统与法理。”

　　“曾经他们誓死反对妈妈成为女皇储，在先皇的遗嘱公布后兴高采烈迎接父亲登基，还让妈妈照旧例嫁给父亲。他们在意的是下一代皇子皇女的纯净，在意我的出身是否合法。同理，现在他们最在意的是妈妈肚子里的孩子是否合法，那是个男孩。

　　“妈妈不重要，近侍官也不重要，通奸罪却很重要。只要让父亲钉死了这个罪名，那么他就会顺势而为将我和未出世的弟弟一起打成私生子，那么他们希冀的法统正确的皇储就不存在了。所以他们比任何人都需要妈妈的清白，在妈妈清醒前，未诞生的皇储的血统未得到真正的验证前，他们不会允许父亲乱来的。”

　　“而你，拉达·雷维德瓦。那杯并非出自你的毒茶已经成了悬于头顶的达摩克斯之剑，你已经成为了随时可舍弃的棋子。”瓦莲京娜转向拉达夫人，一字一顿，“而这正是妈妈要告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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