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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幕·走边探路
王府黄昏,总比别处来得更沉一些。
檐下灯笼在晚风中晃出昏黄的光晕,映得庭院里日渐萧疏的花木张牙舞爪形同鬼魅。
自那日林先生拂袖而去,已过月余。
王太太独坐在越发空荡的客厅,指尖一枚白玉扳指被摩挲得温润生光。
她面前摊着一份今日的报纸,廉政局局长任命的铅字赫然在目。
周先生……她多年“好友”周太太的丈夫。
这或许是王家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太了解这宦海浮沉的规则,法度之外,不过人情。
只要周太太肯吹这枕边风,让周先生在这风头上对王家高抬贵手,将众人的视线引向别处,待到时过境迁,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她细细盘算着与周太太这些年的交情。
明面上,李太太与她最为亲近,可林太太那桩事终成芥蒂。
况且人微言轻,许多事也使不上力。
反倒是周太太,永远一副低眉顺目的菩萨样,不争不抢,温吞得像杯白水。
这些年来,周太太娘家不算得力,丈夫又常不在身边,宁城那些捧高踩低的,明里暗里没少给她气受。
都是她在一旁或明或暗地替她周全。
她王曌抬举的人,谁敢不给几分薄面?
更深一层,周太太也并非全然清白。
那些年,多少不便由她亲自出手的腌臜事,都是借周太太那双手完成的。
虽然后来许多人倒的倒,散的散,那些旧账看似已被尘埃掩埋,但真要翻起来,周太太身上那点腥臊,岂是那么容易洗脱的?
她不信周太太敢彻底撇清。
想到这里,王太太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是该去会会这位老朋友了。
·
周家客厅布置得雅致,空气里浮动着熟悉的檀香。
周太太亲自烹茶,动作不疾不徐,眉眼间依旧是那副慈悲模样。
“妹妹今日怎么得空来了?”周太太将一盏茶推至王太太面前,声音柔和。
王太太并不碰那茶,只微微一笑,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周太太腕间新添的一只烟紫的翡翠镯子,水头极足。
“姐姐如今是贵人事忙,我不请自来,莫要见怪。”她语速放缓,叹惋道,“如今这局面,妹妹也是走投无路,才来求姐姐念在往日情分上,替我们在周先生面前美言几句。”
“自然,妹妹备了份厚礼。”王太太微微一笑,将一只锦盒稳稳地摁在桌面,推至她眼前。
周太太垂眸,用杯盖轻撇浮沫:“妹妹说的哪里话,我们之间何须一个‘求’字?只是……”
她抬起眼,目光里满是无奈:“您也知道,外头的事,我们妇道人家哪里插得上嘴。”
“他那个位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我……我实在是人微言轻,开不了这个口啊。”
王太太静静听着,心底冷笑。
好一个人微言轻!
当年靠着她荫庇,在宁城太太圈里站稳脚跟时,怎不见这般推脱?
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伸手轻轻覆在周太太手背上。
“姐姐过谦了。”
“你一句话,抵得过外人千百句。”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况且,有些旧事,若真被翻出来,对姐姐,对周先生……”
“恐怕也非幸事。”
“如今大家同在一条船上,风浪来了,合该互相扶持才是。”
周太太的手几一颤,随即轻轻抽回,端起自己那杯茶,抿了一口。
“妹妹提点的是。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放下茶杯,语气依旧温和,只透着一股疏离,“他如今刚坐上这位子,根基未稳,行事更需谨慎。”
“妹妹家的麻烦……实在太大,他怕是担待不起。”
话已至此,王太太心下了然。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这周太太是打定主意要明哲保身,过往那些“情分”与“把柄”,在她看来,已随着王家的倾颓而失去了分量。
更别提为她的事去触周先生的霉头。
她甚至品出了一丝怨怼——怨自己往日借着王家的势,隐隐压了周先生一头,如今人家得了势,自然要找回场子。
王太太不再多言,从容起身。
“既如此,便不打扰姐姐清静了。”她笑容依旧得体。
那只锦盒被她留了下来。
·
回到王府,夜色已浓。
王太太径直去了王先生的书房。
他正坐在书案后,对着一局残棋,眉头深锁。
月余的煎熬,让他儒雅的脸上添了几分憔悴,那眼神深处,偶尔掠过阴沉。
“周家那条路,断了。”王太太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平淡地陈述。
王先生执棋的手一顿,随即落下。
“意料之中。”他声音有些沙哑,“周济民此人,表面谦和,内里最是精明势利。”
“如今他春风得意,岂会为我们这艘将沉的船脏了自己的鞋。”
“你倒是看得明白。”王太太挑眉,审视着眼前这个忍辱负重二十余载的丈夫。
她深知他的隐忍与狠毒。
为了权势,连发妻之死、改姓之辱都能咽下。
此刻,他这般的冷静,让她生出几分警惕。
王先生抬眼看她,昏黄灯光下,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宦海沉浮,无非利来利往。”
“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他指尖敲敲棋盘,“周济民不爱财,不贪权吗?未必。”
“他只是觉得,扳倒我们王家,利益更大。”
“哦?”王太太身体微微前倾,“依你之见,如今还有何利可图?”
王先生目光落回棋盘之上,嘴角弧度并不明显。
“男人嘛,不爱江山,也总爱美人。”他慢条斯理道,“周济民被家里那个善妒的看得紧,这些年怕是憋闷得很。”
“他如今身份不同,有些心思,也该活络了。”
王太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不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王先生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为何?”他探究地看着她,“婉儿不过是一枚棋子。”
“用她拿住周济民的把柄,为我们换来喘息之机,物尽其用而已。”
“暂时不行。”王太太迅速收敛了失态,恢复一贯的冷静,只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美人计虽好,却需周详布置,否则打草惊蛇,反受其害。”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此事再议。”
“眼下,还没到必须走这一步的时候。”
她背对着王先生,因此未曾看见——
在她身后,向来温顺的丈夫,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了诧异、了然与深沉算计的光芒。
书房里重归寂静,只有更漏嘀嗒。
一声声,敲在两人各怀鬼胎的心上。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了,卷着枝叶,扑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轻响。
·
深夜,内室只燃着一盏床头灯,光线昏黄暧昧
王婉伺候完王太太梳洗,动作比往日更柔顺几分。
自林先生那事后,她似乎将所有的伶俐与心思都藏进了这副温驯的皮囊之下。
肌肤相亲间,气息交融。
王太太难得地没有过分索取,王婉也异常沉默,只情动时从喉间溢出几缕压抑的轻吟。
事毕,王太太翻过身,背对着她,声音慵懒沙哑:“下去吧。”
王婉动作顿了顿,随即悄无声息地起身,穿好衣物。
她站在床沿,借着微弱光线看了会儿王太太的背影。
那脊背挺直,即便在情事过后也不见半分软弱。
王婉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像一缕幽魂般退出了房间。
室内重归寂静。
良久,王太太才缓缓坐起身。
心头的烦躁并未因方才的宣泄平息,反似水底酝酿的风暴,暗礁丛生,汹涌地寻找着一个出口。
她赤足走到靠墙的红木五斗柜前,拉开最下面那个抽屉。
那里没放什么紧要东西,唯独有一件。
很偶尔她才会取出看上一眼。
比如,心绪不宁的此刻。
抽屉滑开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里面空空如也。
预想中那方素锦包裹的细长物件,不见了。
王太太的动作凝住。
晦暗的夜色里,她的两丸瞳孔是比夜更深、更黑的渊井,吸不进一丝光亮。
她几乎是粗暴地将整个抽屉拉出来,翻看,确实什么都没有。
那支素银簪子,不翼而飞。
她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指尖扣在微凉的木质边缘,用力到泛白。
这屋里,除了她自己,只有一个人可以不经通传、随意进出。
甚至在她默许下,能动她的一些私人物件。
王婉。
是她。只能是她。
什么时候拿走的?
拿了多久?
为何而拿?
她那城府深沉的外甥女那天都告诉她了吗?
她想起王婉低头为她揉膝时,后颈那段伏低做小、全然脆弱的曲线。
那孩子眉梢眼角的算计,不自觉流露的依赖,都是她亲手雕琢出的、一个温驯的倒影。
可这倒影如今却生了异心,胆敢窥探和冒犯她最不容触碰的禁域。
舌根泛起涩意。
一件不听话的器物,再好用,也该毁了。
她既能把王婉从泥里捧上来,自然也能再把她踩回去。
王太太缓缓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轻轻合上空荡荡的抽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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