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

　　“陛下，”他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不定，“臣要招供，但臣有一个请求——所有供词，只对陛下一人说。”

　　司马懿眉峰微挑，未及开口，曹叡已率先颔首：“准了。仲达，你先退至殿外等候。”

　　司马懿心中虽有顾虑，却不敢违逆君命，只得躬身行礼，缓步退出偏殿。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那方天地与外界隔绝开来。他立在廊下，廊柱投下的阴影将他半个身子笼罩，如同他此刻沉郁的心境。

　　偏殿内，曹叡示意宫人奉上一盏热茶，推至曹肇面前：“说吧。”

　　曹肇并未去碰那盏茶，只是抬眸直视着曹叡，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不甘，更有一丝破釜沉舟的绝望：“臣与雍州世家勾结，始于三年前。那时，陛下初登大宝，根基未稳，曹休大人与臣等宗室忧心朝堂被寒门与外臣把持，便想扶持宗室势力，以固国本。”

　　“固国本？”曹叡冷笑一声，“私藏军械，联络世家，意图兵谏，这也叫固国本？”

　　“臣等并非有意谋反！”曹肇急忙辩解，声音陡然拔高，“是司马懿！是他步步紧逼，打压宗室，朝堂之上，寒门官员借着他的势，处处与我等为难。臣等也是被逼无奈，才想借着雍州世家的力量，逼迫陛下削夺司马懿的权力。”

　　曹叡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浅啜一口，神色未变：“雍州世家为何肯帮你？他们所求何事？”

　　曹肇喉结滚动，他避开曹叡锐利的目光，看向怀中懵懂把玩东西的曹宏，声音低哑了几分：“雍州世家……所求的是关中盐铁专营权。”

　　“盐铁专营”四字一出，曹叡的神色愈发难看，大魏立国以来，盐铁之利便由朝廷牢牢掌控，设盐铁官专管，是国库重要进项。雍州世家敢觊觎此物，野心已昭然若揭。

　　“他们承诺，便愿将盐铁之利的三成上缴宗室，余下七成由他们与我等瓜分。”曹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一时糊涂，被眼前利益冲昏了头。”

　　“糊涂？”曹叡语气平淡，却透着彻骨的寒意：“曹肇，你身为宗室重臣，食君之禄，受国之恩，却为一己私利与世家勾结，私藏军械，动摇国本。一句糊涂，便能抵消所有罪孽？”

　　曹肇身子一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至曹叡面前，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陛下，臣知罪！臣罪该万死！”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双肩剧烈颤抖：“陛下，看在太祖皇帝的份上，看在宗室血脉的份上，饶臣一命！臣愿将所知一切悉数奉上，只求陛下保全宏儿！”

　　曹宏被父亲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停下手中的动作，怯生生地拉了拉曹肇的衣袖：“父亲，你怎么了？”

　　曹肇心头一痛，反手握住儿子的小手，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金砖上。

　　看着眼前懵懂无知的孩童，曹叡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被更深的冷漠取代。
　　他站起身，走到殿中，背对着曹肇父子，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朕说过，只要你如实招供，便保曹宏平安。但你的罪责，需交由朝堂公议，朕不能私赦。”

　　曹肇心中一沉，知道自己死罪难逃，却也松了口气——至少宏儿无事。他定了定神，抬起头道：“陛下放心，臣愿将所有同党、所有勾结细节一一招来，绝无半分隐瞒。”

　　“说吧。”曹叡依旧背对着他。

　　“与臣勾结的雍州世家，以韦氏、杜氏为首。”曹肇缓缓开口，语速刻意放缓，似在斟酌每一个字，“三年前，韦康派其心腹幕僚胡赛前往洛阳，与臣暗中接触，提出合作之事。此后，臣便通过妻弟柳卿与他们保持联系，柳卿每三个月前往雍州一次，传递消息，交接财物。”

　　他顿了顿，故意略去了柳卿与宫中的隐秘联络，只拣选表面往来述说：“除了韦、杜二家，雍州还有郭氏、樊氏等四家世家参与其中，他们各自出了人力、物力支持，约定事成之后共分盐铁之利。”

　　这些世家的名字，他早有耳闻。雍州地处边陲，民风彪悍，世家势力盘根错节，朝廷对其一直颇为忌惮，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勾结宗室图谋不轨。

　　“朝中同党呢？”曹叡追问，目光虽未回头，却似能穿透人心。

　　曹肇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指尖在地面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似在权衡利弊。他深知，朝中同党牵扯甚广，若全盘托出，不仅会引发宗室大地震，自己也可能因牵连过众而被视作“首恶”，连仅存的一线生机都将断绝。但若是有所隐瞒，一旦被察觉，宏儿的安危便会受到威胁。

　　“朝中参与此事的宗室官员，有曹洪、曹真之子曹爽、夏侯尚三人。”他最终吐出几个名字，却刻意淡化了他们的参与程度。
　　“他们知晓臣与雍州世家的勾结，不仅没有反对，反而暗中提供便利，曹洪更是将家中私兵借了三百人给臣，用于看守军械。”

　　他刻意不提三人具体的谋划，只说“提供便利”，既不算撒谎，又保留了转圜余地。

　　“还有尚书省的郎官陈继、中书令李源，他们收了雍州世家的好处，承诺事成之后为我们在朝堂上说话，暗中为臣传递宫中消息。”
　　曹肇继续说道，将两个职位不算太高、且与宗室牵连不深的官员推到台前，却对真正的核心人物避而不谈。

　　曹叡的脸色越来越沉，这些名字中，有宗室勋贵，有朝中重臣，没想到竟然形成了如此庞大的一个利益集团。若不是此次司马懿及时察觉，一举擒获曹肇，待他们羽翼丰满，后果不堪设想。

　　“军械是如何运入洛阳，藏于废弃寺庙的？”曹叡追问，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韦氏的人暗中安排人手，将军械伪装成粮车，从雍州经关中运入洛阳。”曹肇依旧避重就轻，“李源利用职权，打通了城门守卫与关卡的关系，让军械得以顺利入城。”

　　他刻意模糊了关键的时间节点与联络暗号，甚至将李源的作用夸大，实则此人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真正在宫中策应的另有其人。
　　曹肇心中清楚，只要核心线索不断，即便自己招供，司马懿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将所有同党一网打尽，而这拖延的时间，或许能为某些人争取到转移证据、甚至反戈一击的机会。

　　偏殿外，司马懿立在廊下，目光落在紧闭的殿门上，神色凝重。殿内的对话隐约传来，虽然听不真切，但零星的词语还是让他大致猜到了内容。曹肇招供的同党之多，已在预料之中，但他总觉得，曹肇的语气太过刻意，似乎在隐瞒着什么。

　　司马懿抬手拢了拢衣襟，心中思绪万千。曹洪、曹爽、夏侯尚……这些宗室官员的参与，本就在意料之中，但以他们的行事风格，若没有更核心的人物在背后推动，绝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私藏军械、勾结世家。

　　他隐隐觉得，曹肇的供词像是一层精心编织的网，看似将所有罪行都揽了下来，实则在保护着某个更重要的人。
　　而这个人，极有可能与宫中有关。

　　就在这时，殿门缓缓打开，曹叡走了出来，神色阴沉得可怕。司马懿连忙躬身行礼：“陛下。”

　　司马懿应道，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殿内。曹肇正抱着曹宏，低声说着什么，神色凄凉。

　　御书房内，曹叡将曹肇的供词扔在案上，脸色铁青：“仲达，你看看吧。宗室、世家、朝臣勾结，几乎要动摇我大魏根基！”

　　司马懿拿起供词，逐字逐句仔细阅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曹肇的供词详细具体，涉及人员众多，牵连甚广。
　　但正如他所预料的，供词中存在诸多疑点：曹肇只提及柳卿作为联络人，却未说明柳卿与宫中的联系，只说李源打通关卡，却未提及具体是哪些守卫、用了何种手段?对于雍州世家与宗室的核心谋划，更是一笔带过，只说“约定共分盐铁之利”，太过笼统。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司马懿放下供词，沉声道，“曹洪、曹爽、夏侯尚皆是宗室重臣，陈继、李源身居要职，若贸然处置，恐引发宗室与朝臣的恐慌，甚至可能逼反其他观望之人。”

　　“难道就任由他们逍遥法外？”曹叡怒声道。

　　“臣并非此意。”司马懿道，“陛下息怒。臣以为，此事需分步骤处置，不可操之过急。首先，应立刻捉拿柳卿、胡赛等直接联络人，以及雍州参与此事的世家核心成员，切断他们的联系，防止消息泄露，打草惊蛇。”

　　他刻意强调“柳卿”，便是想从这个关键联络人身上找到突破口，弥补曹肇供词中的漏洞。

　　“其次，对于朝中的曹洪、曹爽等人，不可贸然抓捕。”司马懿继续说道，“可先将他们调离京城，或解除其兵权，暗中监视，收集更多证据。待雍州的事情处理完毕，再将他们一网打尽，以免他们狗急跳墙，发动兵变。”

　　“至于陈继、李源，他们身处中枢，知晓许多宫中与朝堂的机密。可先不动声色，假意信任，让他们放松警惕，再寻找合适的时机，将其拿下，避免他们泄露更多消息，或与外部势力勾结。”

　　“就按你说的办。”曹叡沉声道，“你立刻拟定名单，安排人手，捉拿柳卿、胡赛等人。雍州那边，需派得力干将前往，彻查韦、杜等世家，务必将所有参与谋逆之人一网打尽。”

　　“臣遵旨。”司马懿躬身应道，“只是雍州地处边陲，世家势力庞大，且可能私藏兵器，不易对付。臣以为，可派张合将军率领三万禁军前往雍州，协助地方官员办案，同时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张合是大魏名将，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由他前往雍州，确实能起到震慑作用。曹叡点了点头：“准了。”

　　“陛下，还有一事。”司马懿道，“曹肇的供词中，并未提及郭太后。但臣总觉得，太后这些日子的举动颇为反常，处处维护曹肇，针对臣，或许她与此事也有关联。只是目前没有证据，不宜轻举妄动。”

　　曹叡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不愿相信她会参与谋逆之事。但司马懿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太后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确实疑点重重。

　　“此事朕知道了。”曹叡语气复杂，“你不必过问，朕会暗中调查。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可对外声张，以免引起朝堂动荡。”

　　“臣明白。”司马懿应道。他知道，涉及到太后，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敏感。曹叡虽然英明，但终究是母子情深，想要他对太后下手，并非易事。而曹肇显然也看透了这一点，才敢在供词中刻意避开太后，赌的便是这份母子情分。

　　就在这时，李孟匆匆走进御书房，神色慌张：“陛下，大人，不好了！柳卿……柳卿畏罪自杀了！”

　　司马懿心中一凛：“什么？何时之事？”

　　“就在刚才，属下派人前往柳卿府邸传旨，准备将他带回廷尉问话。可到了府中，却发现柳卿已经在书房上吊自尽了，桌上还留下了一封遗书，承认自己与曹肇勾结，畏罪自杀。”李孟快速说道。

　　司马懿和曹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疑虑。柳卿刚刚从雍州返回洛阳，按理说应该还没收到曹肇被擒、供出他的消息，怎么会突然畏罪自杀？这未免太过蹊跷。更重要的是，柳卿一死，曹肇供词中最关键的一条线索便断了，想要追查他与宫中的联系，难上加难。

　　“遗书呢？”司马懿问道。

　　“已经带来了。”李孟将一封密封的书信递了上来。

　　司马懿接过书信，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字迹潦草，内容简短，大致是承认自己受曹肇指使，与雍州世家勾结，传递消息，如今罪行败露，无颜面对陛下与朝廷，故自杀谢罪。

　　“不对劲。”司马懿看完遗书，皱着眉头道，“这封遗书太过仓促，且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的勾结细节，不像是真心认罪，倒像是有人刻意安排，想要杀人灭口。”

　　司马懿道：“柳卿是曹肇与雍州世家之间的关键联络人，他知晓许多核心机密。如今他突然自杀，显然是有人不想让他落入我们手中，怕他供出更多事情。”

　　他心中已然断定，这背后必定有人在操纵。柳卿的死，绝非偶然，而是有人为了保护更深层的秘密，刻意斩掉的“尾巴”。

　　柳卿刚回洛阳，消息便泄露出去，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通风报信，并让柳卿迅速自杀，此人必定身处中枢，且消息灵通。”

　　“立刻派人彻查柳卿府邸，仔细搜查，看看能否找到其他线索。”曹叡下令道，“同时，加强对曹洪、曹爽、夏侯尚、陈继、李源等人的监视，密切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若有任何异常，立刻禀报。”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柳卿的自杀，让原本顺利的案情变得扑朔迷离，也让司马懿意识到，这场斗争远比想象中更为凶险。
　　背后的黑手隐藏得极深，且行事狠辣，稍有不慎，便可能前功尽弃。而曹肇看似招供，实则处处留有余地，一步步将他们引入早已设好的迷局。

　　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柳卿的死，意味着背后的黑手已经开始行动，他们必须加快脚步，在对方再次出手之前，掌握更多的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而曹肇这颗棋子，看似已经落网，实则仍在暗中搅动风云，想要从他口中套出全部真相，还需更多耐心与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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