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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窗外的碎雨下个不停,水花啪塔啪塔地撞击着窗沿,天空沉默地丢掉了颜色,世界仿佛被一层巨大的墨色所包裹。赛诺伏特的雨天总是带着风,风中又夹着不知何处来的寒气,又湿又冷,人的声音都裹着一层滞重而阴郁的气泡,像是进入了某种幻觉之中,一切都陷入了不由自主的安静。
这片天空下的灰色冷调,是它努力洗净自己之后展示的真实姿态,索弥利亚一直无法说清自己对雨究竟是何种感觉,她讨厌雨,这毋庸置疑,哪怕是它被文化赋予了多种属性和情调,索弥利亚也改不了这层基本感知,可在某些时候,她会忘记那种讨厌,而只记得雨水本身的样子。她在这两种状态中反复跳脱,却永远不会有人介入帮她寻弄清楚。
特兰西正躺在床上看书,双腿反复晃动,像个小孩子,看的津津有味的样子,索弥利亚坐在窗边,一只手托腮,似乎有些困倦了。
特兰西坐起身来,几秒后又站起身开始走动,皮鞋踩着地板的声音像是裹了一层气泡一样一颗颗进入人的耳朵,索弥利亚不准备叫停,她感受着一层冷灰调挤压着气泡,她这次见到的是雨水本身,压抑或是爆破,都应是它原本的样子。
“你说,这些社会学家究竟是怎么提出这么多五花八门的理论的?有些理论之间甚至还是冲突的,或者一段时间它们是互相重合的,另一段时间它们又是互相矛盾的。”特兰西打破了这份安宁,他已经重新坐回了床上。
“不知道,毕竟我们读到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里了。”索弥利亚没有看他,只是回答。
“那,你相信那个叫金·斯坦利的人所说的话吗?”
“不相信。”
“这么干脆,为什么?”
“因为他不在权力中心,他的理论不会被权力本身采纳,因此永远也不会成为背靠国家予以宣传的理论,哪怕再正确,也会被冠以‘反动’之名。理论只能支持权力,但权力却能决定理论,不被权力所认同的理论只能在大众间游离,只有等到了他所说的临近之日才会调转一次,但是,最终的结果是一定会被调转回来的,因为没有一个权力会支持这项理论。”索弥利亚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转过身来了,特兰西看着他,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
“你不相信他的理论,却使用了他的语言,你把权力推到了极高的层次,可事实上,你也不相信权力,是吗?”
“你说对了。”索弥利亚显露出一丝轻轻的笑意,连她自己也未曾发觉。
“它可以对任何人起任何作用,可是你不相信。”
“当它可以对任何人起任何作用,那么这种作用当中自然包括‘被相信’,可是你说得对,特兰西,我不相信。”
“我也不信,或许总有一天我会相信,可不是现在。”特兰西说完后重重地向后倒去,他的笑容中依旧没有吉姆的朝气,那种朝气或许是一个人信仰着什么才会有的外在气质,索弥利亚曾经有过那种时候,可是,如她所言,她已经记不清了。
这是他们结婚后第一次,像是对话一样的交流,索弥利亚几乎从不提出问题,那场宴会上她在特兰西面前开了先例,特兰西并不明白其中特别之处,因为他不相信。
特兰西说,他们的这种怀疑并不具备科学精神的高尚性,而是一种当代人头脑中常见的不顾一切的反叛精神,本质上来说,同时相信诸如黑白、生死两种互斥的东西,却又抛却延宕而最终呈现为对两者都不信任,对任何事都是如此。而其中最明显的是,不相信道德原则,更不相信上帝。
当时,伊莱莎正过来给他们送茶,特兰西看起来精神过头对她没有一丝避讳,索弥利亚没有回答,她看向了一旁的伊莱莎,偶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埃利诺送给她的一幅画,那幅画上写着索弥利亚,可她的眼神,却是此刻的伊莱莎。伊莱莎很快背对着他们离开了这里,那个眼神却离他们越来越近,然而,他们在下坠。
在索弥利亚出场的公众场合,特兰西一般不会明显表现出对其他人的过分注意,虽说他想完成这一过程或许不过一个眼神而已。他甚至常常会体贴地向索弥利亚介绍宴会上的一些重要人物,偶尔也会靠近她的耳朵偷偷向她说些见不得光的不体面之事,特兰西不会特意避开他的情人,索弥利亚发现,她们有些人会持续凝视自己,有些人则笑得轻若扶风,也有寥寥少数人会看向特兰西。
先前那位与她搭话的黑发女士是个有名的人物,她是商业巨头之一卡沃斯·伏森的妻子,他们的婚姻在当年也是一段佳话,爱情的存在为那场婚礼染上了不同于华贵的浪漫,那时伏森太太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收获的也尽是羡慕的神情。两年后,圈子里便传遍了他们婚变的消息,据说伏森先生的情人闹到了他太太面前,伏森太太受不了冲击又跑到伏森先生面前对质,三方都动了气哪方都不肯罢手,最终婚姻法也没让他们离婚。再后来,伏森先生和他的情人遭遇车祸去世了,那位太太没有留下孩子,现在一心投入了慈善和出版当中。
特兰西说这些话的时候,便是伏在她耳旁偷偷说的,这个故事没什么出人意料之处,可惜的只有伏森太太会被永远称作伏森太太这件事,索弥利亚想,或许特兰西就是这样对那些女孩儿们展示他的温柔和善意的,他会轻轻靠近她们耳边,猎取她们的灵魂。
索弥利亚依旧不会主动提问,特兰西则会主动透露一些他发觉的趣事,她们都很脆弱——他带着介入般的语气这样宣判,却又不去掩盖他那暧昧的笑容——尤其是她们的灵魂,所以对女孩子来说,介入她们生命的最好方式就是触摸她们的灵魂。
“你的介入同时也在损伤他们的灵魂。”索弥利亚平静地叙述道。
“在所有浪漫爱的形态当中,一定需要为对方创造出某种需求或憧憬,所以追求浪漫爱情的过程,实际上是创造和满足想象的过程。这种想象过程视不同的人依据不同情况而定,金钱财富为最低一等,娱乐审美为次一等,灵魂同频为最高等。灵魂同频的想象过程是极难完成的,可是只要涉足过这层想象,这种想象本身便能供给灵魂,因此哪怕是痛苦,在想象中它会自洽为神圣、壮美、净化、克制、反抗甚至是天地同泣、甘之如饴等各色迥异的情感表征。你知道吗?索弥利亚,其实人不止会追求幸福,某种时候也会追求痛苦,人就是这么不幸的生物。”
“你也会追求痛苦吗?你会在其中感到痛苦吗?”索弥利亚紧盯着他问,特兰西靠墙假装思索了一阵,随后轻快地回到:“我是个及时行乐主义者啦。”
“所以这就是你的兴趣吗?哪怕借助一桩假婚来搪塞你的父母也要贯彻下来的兴趣。”索弥利亚持续发问。
“这不是什么兴趣,就像你说的,一切都是无意义,我们不像那些社会活动家一样相信未来有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相信眼前所做的一切事都会促成那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对我来说,只要能从中获得乐趣,毕竟,浪漫不死,荒诞尽可胜利。”特兰西说着似乎露出了十分自豪的情绪,他对索弥利亚愈发地坦诚,然而,他越是有坦诚的自信,恰恰越说明别人什么都看不清。
“或许并不只有你说的那些陷入浪漫爱的人活在想象之中,”索弥利亚接续着刚才的话题,“我倒是认为,所有人都活在想象当中,所有人又都被自己的想象所牵制,人的一生会在这种闭环中过去,除非他能不停地克服前一种想象,可是没有人知道,这种想象的最后,会是怎样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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