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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宋敛自知贺愿初回旧邸,府中上下定然有无数琐事需要他亲自过目定夺,自己杵在这儿反倒显得多余。他百无聊赖地独自在厅中坐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箫上冰凉的纹路,只觉得这满室沉寂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忙碌声响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
罢了。
他利落地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径直朝府外走去。行至廊下,恰逢一个捧着茶盘低头疾走的小侍女,他随手便将人拦下,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吩咐自家丫鬟。
“回头告诉你们殿下一声,就说侯府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也不等那小侍女反应过来应声,他已转身,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将军府那略显萧索的朱门外。
乔正佝偻着背,引着二人穿过一重又一重寂静的垂花门廊。庭院深深,雕梁画栋虽显旧色,却依旧能窥见昔日的规整与气度。
“此处……原是老爷与夫人的正院。”乔正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东侧紧闭的、窗纸略显蒙尘的窗棂。
“那方紫檀屏风后面,便是将军昔日批阅军报、运筹帷幄的书房。”
老管家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喉结在苍老的皮肤下艰难地滚动了两下,混浊的眼中泛起追忆的波澜:“老爷……老爷出征前月,虽军务繁忙,却仍抽空……亲自备下了一份……本该在您百日时送出的礼。”
“什么?”贺愿脚步微顿,侧过头看向乔正,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乔正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摊开手掌,更加恭敬地躬身引路:“殿下,请随老奴这边走。”
贺愿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他沉默地跟着乔正步入这间充满了时光尘埃气息的书房。目光掠过靠墙而立的巨大紫檀木书架,最终定格在书架最顶端,一个蒙着厚厚灰尘、却依旧能看出精致掐丝珐琅纹样的狭长锦盒上。
乔正搬来一架矮梯,小心地取下那沉重的锦盒,用袖子拂去积尘,然后退后两步,将书桌前最中心的位置,郑重地留给了贺愿。
贺愿伸手接过,“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弹开。
月白色的软缎衬里上,静静躺着一柄长剑。剑鞘材质似玉非玉,泛着如同天山寒铁般的清冷辉光,仅仅是看着,便觉一股沁凉之意扑面而来,尚未出鞘,已有森然剑气萦绕。
剑身之下,压着一方已然泛黄、被时光浸出毛边儿的宣纸。
纸上只有三个墨色沉郁的大字——“愿无违”。
笔力遒劲,锋芒内敛却又透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几乎要破纸而出。
“是陶渊明《归园田居》里的句子……”贺愿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抚过那锋锐的笔划,恍惚间,仿佛触摸到了十九年前,父亲在烛下掷笔时,震落在纸面上的那一粒松烟墨屑,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期望。
“父亲当年……”
乔正叹了口气:“将军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朝服蟒袍,纵然尊贵无比,却也层层叠叠,裹住了真心实意,远不及一身布衣铁甲,来得坦荡痛快。’”
“封州大捷那日,捷报传回府中,将军没有庆功,只是独自坐在这书房里,手里……正轻轻抚摸着夫人怀着您时,一针一线为您绣的那双虎头鞋。”乔正沟壑纵横的眼角再次泛起湿润的水光,声音哽咽,“将军毕生所愿,从来不是高官厚禄,而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彻底收复北境十六州,四海升平,然后……便能脱下这身征袍,带着夫人和您,解甲归田,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过几天‘采菊东篱下’的安生日子。”
老管家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语气变得沉重而无奈:“可……可雁门关,终究不是能随心所欲的演武场啊。”
这一语,道尽了无尽辛酸与现实的残酷。雁门关外,突厥铁骑虎视眈眈,关内朝堂,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利益交织,暗中倾轧。就连那高坐明堂的陛下,其真正心思也如同云遮雾绕,难以看清立场。忠君报国之路,从来都布满了荆棘与陷阱。
贺愿静静地听着,目光垂落,看着锦盒中那柄承载着父亲未竟之愿的短剑和那张薄薄的纸。他明白,父亲期望的“无违”,并非要他避世隐居,而是希望他在纷繁复杂的世道中,能守住本心,做出不违背自己良知与信念的选择,哪怕前路艰难。
“我明白……”贺愿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父亲最后期许的泛黄宣纸折好,无比珍重地放入贴身的药囊之中,与那些救命的药丸存放在一起。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自己的心口,垂下的目光落在锦盒中那柄寒光内蕴的长剑之上,仿佛在对着父亲,也对着自己立下誓言。
“我会……无违心意。”
云晚寒正蜷在窗下的矮榻上,专心翻看着从书架深处找出的几本纸张泛黄、边角卷曲的医书,眉宇间带着医者特有的专注。
“这些……都是夫人当年留下的心血。”乔正望着那些书册,眼底泛起湿润的涟漪,语气充满了怀念,“二公子如此潜心此道,可是……继承了夫人的衣钵?”
云晚寒从书页间仰起头,眼睛里澄澈却掺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伤怀:“我的医术粗浅,尚不及阿娘万一。”
贺愿走上前,自然地揉了揉少年蓬松的发顶,语气温和:“小晚虽不擅望闻问切,于制药一途却极有天赋。母亲当年教的那些繁琐的晒药、炮制时辰,他从未记错过分毫。”
“奇怪……”书页快速翻动的沙沙声突兀地卡在了某个节点。
云晚寒霍然站起身,摊在膝头的几卷帛书哗啦啦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他捧着那本医书,指尖点着一处绘制草药的图文,眉头紧紧拧起:“这‘雪上一枝蒿’的图样和药性记载……怎么和阿娘当年亲手绘给我看的,完全不一样?”
贺愿走近,安抚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试图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许是年代久远,版本不一,或是后世修订有所增补……”
“不可能!”云晚寒猛地抬起头,“这味药是治疗‘见山红’毒素引发的咳疾的关键辅药之一,药性猛烈,配伍需极其谨慎!阿娘留下的方子我反复配过无数次,绝不会记错!这书上写的药效和用法,根本是南辕北辙!”
贺愿闻言,倏然转头与身旁的乔正对视一眼。
无需言语,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与了然。
这绝非简单的版本差异或笔误。
哪里是不一样,分明是被人精心篡改,李代桃僵。
恐怕这府中藏书阁里的医书,乃至其他重要典籍,都早已在无人察觉时被悄无声息地“换了血”。
“小晚,”贺愿按住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放得愈发轻柔,带着引导的意味,“若是……若是哪位大夫,完全依照这本医书上所记载的疗效和用法来治病,尤其是治疗咳疾,会如何?”
云晚寒的眉头死死皱成了一个“川”字,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绝对的权威:“雪上一枝蒿本身就有微毒,需经过特殊炮制并严格配伍才能发挥疗效且不伤身。若按此书所言之法入药,药性相冲相克,至阴至寒侵入肺腑……最多三剂下去,病人必定咳血而亡,神仙难救!”
乔正额间瞬间密布细密的冷汗:“莫不是……”
他的话音未落便被贺愿冷静地截断:“陛下圣明烛照,怕是连我贺府这藏书阁里有几道房梁,每道梁上积了多厚的灰,都早已派人数得清清楚楚,算得明明白白。”
皇帝的手,比他想象中伸得还要长,还要早。其心思之缜密狠辣,令人脊背生寒。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旁的云晚寒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茫然与恍然的叹息。
“当年母亲教我背诵《肘后备急方》时,总说……世间最难的,从不是解那些稀奇古怪的奇毒。”
恰有一阵穿堂风吹过,将桌上一本摊开的兵书哗啦啦翻动,最终停留在了“李代桃僵”那一页。
云晚寒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残酷的天真:“而是……明明知道对方递来的是一杯彻头彻尾的鸩酒,饮下即死,却还要笑着,感恩戴德地接过那杯酒。”
“乔叔……”贺愿静静听完,转向乔正,“你说,这守卫森严的将军府,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让外人进来……将这些书偷梁换柱的?”
乔正闻言,俯身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架子上积着的薄灰,然而那些被替换过的书册封面,却异常干净,几乎一尘不染。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身体猛地一僵,声音干涩地回禀:“月前……约莫是月前,老奴在府门口……捡到了一个小丫头,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瘦骨嶙峋,说是家乡遭了灾,逃难来的,在京城无亲无故,无家可归,实在可怜……老奴一时心软,见她手脚还算利索,便……便安排了她负责了府里的洒扫。”
老管家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可她……统共也没干几日,便嚷嚷着活计太累,工钱太少,自己走了……”
月前……那正是朝堂上刚刚确切得知贺愿踪迹、陛下下旨决定寻回的时候你。
时间点契合得令人心惊。
“老奴……老奴罪该万死!引狼入室而不自知!请殿下重罚!”乔正猛然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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