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年代（高粱X马晓东）

　　秋意渐浓，山峦层林尽染。回城的名单到底还是下来了，贴在公社门口的公告栏上，墨迹新鲜得刺眼。
　　马晓东的名字，在第一个。
　　消息瞬间传遍了寨子和知青点。
　　有人欢呼，有人失落。
　　高粱是从黑娃嘴里听到的。当时他正帮着寨子里的老木匠修理一辆板车的车轴，听到消息，手里的锤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砸了自己的脚面都浑然不觉。
　　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猛地站起身，什么也没说，扭头就往外跑。老木匠在后面喊他，他也像没听见。
　　他没有跑去知青点，也没有去找马晓东，而是一头扎进了后山那片他们曾经一起伐木、他曾经掉下悬崖的老林子。
　　他在林子里发疯似的跑，直到筋疲力尽，才靠着一棵粗壮的杉树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林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一开始是无声的，后来变成了压抑的呜咽。他用力捶打着地面，手指被碎石划破也感觉不到疼。
　　到底还是来了。
　　他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也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当它真的来临时，那种心脏被生生剜掉一块的剧痛，还是让他几乎窒息。
　　马晓东要走了。
　　回那个有高楼、有宽马路、有自行车河的城里去。
　　而他，可能永远留在这片山沟里，或者，去往一个未知的、没有马晓东的军营。
　　他在林子里待到天擦黑，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寨子。眼睛红肿，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狼狈不堪。
　　他没有回自己的小屋，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知青点外面。
　　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即将返城的知青们正在兴奋地收拾行李，互相道别，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伤感与对未来的憧憬。
　　高粱躲在院墙外的阴影里，像个见不得光的幽灵，贪婪地看着那个熟悉的窗口。
　　马晓东的身影在窗口晃动了一下，似乎在整理东西。他的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地刻在高粱心里。
　　高粱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灯火一盏盏熄灭。
　　他知道，马晓东明天就要走了。
　　第二天，是个阴天。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像人们的心情。
　　公社派来的拖拉机已经停在了知青点门口，突突地冒着黑烟。返城的知青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和留下的人、和闻讯赶来的老乡们握手、拥抱、道别。
　　场面有些混乱，充斥着各种声音。
　　马晓东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箱和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姿依旧挺拔，在一群激动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沉静。
　　他和相熟的知青、老乡一一告别，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离愁别绪。
　　高粱没有挤在送行的人群里。他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晓东。
　　他看到林雪凡挤到了马晓东面前，手里拿着个笔记本，脸上带着羞涩和不舍，似乎在说着什么告别的话。
　　高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拳头攥得死紧。
　　马晓东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她递过笔记本时，微微摇了摇头，客气疏离地说了句什么。林雪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黯淡下去，最终讪讪地收回了笔记本，转身挤出了人群。
　　看到这一幕，高粱心里那口憋着的气，才缓缓吐了出来。但随即，更大的酸楚和空茫席卷了他。
　　马晓东就要走了。
　　真的要走。
　　而这时，马晓东的目光越过人群，准确地找到了站在田埂上的他。
　　四目相对。
　　高粱看着马晓东，马晓东也看着他。
　　隔着一段距离，隔着喧闹的人群，他们的眼神紧紧胶着在一起。
　　高粱能看到马晓东眼神，有关切，有嘱托，或许……还有别的。
　　但他读不懂，也不想读懂。
　　他只知道，这个人，要离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迈开脚步，朝着马晓东走了过去。
　　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所有人都看着这个额角带疤、眼眶通红、一步步走向马晓东的野性少年。
　　高粱走到马晓东面前，站定。他比马晓东稍矮一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他拼命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里的东西，塞到了马晓东手里。
　　那是一个用山里最坚硬的青冈木心，一点点磨成的小小的子弹头形状的挂坠，用粗糙的麻绳穿着。子弹头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在阴天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还用刀子歪歪扭扭地刻了一个“东”字。
　　这是他熬了好几个晚上，手上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才做出来的。
　　马晓东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枚还带着高粱体温的木制子弹头，看着上面那个笨拙却无比认真的“东”字，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强忍着泪水、倔强地望着他的少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胀得厉害。
　　他抬起手，似乎想像往常那样，拍拍他的头，或者擦掉他眼角的泪，但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
　　这里人太多。
　　最终，他的手落在了高粱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
　　“高粱，”他的声音很清晰，“记住我说的话。好好走你自己的路。”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高粱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转身，拎起行李，大步走向拖拉机。
　　他没有回头。
　　高粱站在原地，看着马晓东利落地翻身上了拖拉机车厢，看着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愈发挺拔和决绝。
　　肩膀上传来的触感和温度还未散去，那句“好好走你自己的路”在耳边反复回响。
　　拖拉机突突地启动，喷出更浓的黑烟，缓缓驶离。
　　送行的人群跟着拖拉机移动，挥手，呼喊。
　　高粱没有动。
　　他就那样站着，像田埂边一棵沉默的树，看着拖拉机越来越远，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
　　天空，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和高粱终于控制不住滚落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他抬起手，用力抹了把脸，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
　　马晓东走了。
　　但他的路，还得继续走下去。
　　他攥紧了空空的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雕刻木坠时的触感，和马晓东手掌的温度。
　　雨，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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