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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球
是日,天青云白,烈日灼灼。
一辆青帷马车驶过西郊官道,辘辘车轮声搅乱了道旁柳荫里的蝉鸣。
黛玉倚在窗边,指尖挑起纱帘一角,只见几株老柳拖着长长的绿绦往后掠去,远处田埂上有农人戴着斗笠劳作,溪边三两个孩童追逐嬉闹,与她素日所处的深宅大院迥然不同,她不觉将帘子又掀开些,任由夏天的暖风拂上面颊。
今日长公主特意下帖邀她来看马球赛,说是年轻人该多走动散心。黛玉从未见过马球,只听宝玉提过骏马如龙,金鞍玉辔,是极热闹的玩意儿,心里不免存了几分期待。
待马车停稳,早有长公主府的侍女迎上前来。
马球场边人声鼎沸,早已扎起各色彩棚,闺秀命妇们身着轻罗夏衣端坐其间,团扇轻摇,珠翠生辉,阵阵暗香随人影浮动,端的是一派锦绣繁华。
长公主已在主位,远远望见黛玉的身影,便含笑招手。今日长公主穿着一身杏子黄缕金纱裳,比在公主府少了几分威仪,多了些许闲适,只是通身的气派,依旧让人不敢直视。
黛玉上前见礼,她今日为着活动便宜,特意换上了一身淡青色薄绸裤装,衣料轻透飘逸,袖口裤脚皆用同色锦带束紧,更显得身姿纤纤,体态轻盈。一头乌发尽数挽成灵蛇髻,仅以一枚青玉竹节簪固定,露出光洁的额角,平日里的娇弱之气尽去,显出几分难得的清朗。
长公主见她这般打扮,不由眼前一亮:“好个俊俏模样!这身打扮倒比平日更精神了。这大热天难为你出来,快用碗冰酪压压暑气。”
旁边侍立的含墨捧上一只雨过天青的瓷碗,里头盛着乳酪拌的鲜果碎冰,凉意袭人。
“谢殿下关怀。”
黛玉依言浅尝一口,果然甘冽清甜,将满身的燥热抚平了几分。
长公主执起团扇,指向那片被日头晒得发白的场地:“待会儿有两队年轻儿郎要在这儿比试马球,领头的正是宫里的大皇子与三皇子。这些孩子个个心高气傲,等会儿定要争个高低。你且安心坐着,就当看个热闹。”
黛玉听了,心中不由一动,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在,那……他可会来?
这念头刚起,她便已想明白,以长公主的周到,若他真在此处,方才言谈间定然提及,哪里需要自己这般妄加揣测。
未容她再多想,场边忽起一阵喧嚣,只见两队骑士自东西两侧入口策马而入,蹄声如雷,踏起烟尘。
当先两人,尤为夺目。
东边一骑,通体墨黑,唯四蹄雪白,神骏非凡。马上青年身着玄色窄袖骑装,身形魁伟挺拔,面容棱角分明,带着一股边关沙场浸染出的冷硬之气,正是大皇子。
他目光沉静扫过看台,掠过长公主这边时,似有瞬间的停留,快得让人无从捕捉。
黛玉向长公主轻声道:“大殿下好强的气势。”
心下却不由暗忖:这位大皇子与太子虽是同胞兄弟,气度却大相径庭。太子如匣中重剑,锋芒内敛,自有威仪,而眼前这位,却似一柄开山巨斧,横扫千军,凌厉逼人。
长公主微微蹙眉,低语道:“气势倒是足了,可惜太过倚仗力量。你瞧他控马的架势,全凭臂力强压,少了收发自如的余地。马球终究不是上阵杀敌,一味使蛮力,终究要吃亏的。”
西边来的,则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马上的三皇子,看着不过十六七岁,身量尚未完全长成,略显单薄,穿着一身月白骑装,面如冠玉,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频频向看台上挥手,引得不少闺秀低声私语。
目光转到长公主这边时,他笑容更显灿烂,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顽皮,特意在马上抱了抱拳。
黛玉见状,不由笑道:“三殿下倒是活泼。”
她心中却愈发觉得太子出众,大皇子过于刚猛,三皇子又略显跳脱,唯有太子,既有储君的威仪,又不失温文尔雅的气度,似明月当空,清辉独耀。
长公主闻言轻笑:“这孩子的心思全在诗词歌赋里,小时候病病歪歪的,吴贵妃硬逼着他练骑射强身。谁知骑射没练出什么名堂,倒是在马球场上寻着趣味了。”
两人说话间,只听“铛”一声铜锣响,比赛正式开始。
霎时间,场内如同炸开了锅,十数匹骏马奔腾追逐,围绕着那枚朱红色的马球,展开了凶猛的争夺。
大皇子一马当先,气势惊人,他打法刚猛,仗着力大,往往觑准了球便是一记猛抽,那球如同流星赶月,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狠劲破空而去。
他所率领的黑队,也承袭了他的风格,进攻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仗着身强体壮,横冲直撞。
相比之下,三皇子则灵巧得像只狐狸。他自知力量不及兄长,便在技巧和路数上下功夫,只见他忽左忽右,或是借着队友的掩护,或是利用对手的冲势,将球轻巧地送入空当。
他带领的白队,更讲究配合与巧劲,穿花拂柳一般,煞是好看。
这场面,引得看台上喝彩声此起彼伏。
长公主看得兴致勃勃,偶尔点评两句:“老大这力气,用在战场上倒是好的,打马球,未免太过粗暴。老三这小子,心思活络,这点小聪明劲儿,都用在这上头了。”
两位皇子,一者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一者如灵狐跃涧,机变百出。赛场上,烟尘弥漫,双方比分咬得极紧。
长公主偏过头来,笑问:“玉儿,你瞧着这两个孩子,今日谁能拔得头筹?”
黛玉细观片刻,方柔声应道:“大皇子胜在一股锐气,三殿下妙在机变灵巧,眼下看来确是棋逢对手。只是这马球讲究刚柔并济,过刚易折,过柔则靡,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长公主抚掌轻笑:“说得好!你这双眼睛倒是毒得很。若是太子在此,这胜负可就没什么悬念了。那孩子武艺超群已是难得,偏偏还最懂得拿捏分寸。这般周全的品格,莫说他的兄弟,就是满京城里也挑不出第二个来。”
她轻叹一声,团扇在指尖转了个圈:“可惜今日他是来不了了。前些时日的病才好利索,皇上说马球场上难免磕碰,不许他下场。再加上这些时日京畿一带闹旱情,他帮着皇上处理各州县递上来的折子,连我都好几日没见着人影了。”
黛玉听了,未及细想便脱口而出:“殿下这般连日操劳,不知身子可还撑得住?”
话一出口,她便暗自懊悔,这话问得实在唐突,他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自有太医院精心照料,满宫上下谁不将他放在心上?自己一个寄居贾家的表亲,又有什么立场这般过问?
长公主并未察觉出黛玉的失态,只当是寻常的关心,含笑道:“难为你惦记着,那孩子自小就这个脾气,一旦忙起政事来,连用膳都顾不上。不过你放心,皇上特意派了太医院的人轮流值守,断不会让他累坏了身子。”
黛玉耳根微烫,垂眼望向场中,奈何心神已被搅乱,任是再精彩的比赛也看不进去。明明烈日当空,人声鼎沸,却莫名生出几分怅惘,连手中的冰酪都尝不出滋味来了。
最终,大皇子凭借一股悍勇,在终场锣响前,强行挤开一个空档,挥杖重击,朱球带着呼啸,应声入网。
比赛结束,黑队获胜,场中欢声雷动。
大皇子猛地勒住缰绳,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鬓角滚落,他抬手用护腕重重抹了一把,古铜色的肌肤上留下几道汗渍。
三皇子输了球,脸上却不见多少失落,反倒笑得愈发灿烂,他拍马赶上兄长,不知说了句什么俏皮话,引得大皇子紧绷的唇角也松动了几分。
不多时,便见两位皇子一前一后朝长公主看台走来。
三皇子步履轻快,抢在前面:“姑母可瞧仔细了?方才侄儿那个回马枪,是不是妙极?”
大皇子紧随其后,向长公主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给姑母请安。”
长公主执扇轻笑:“老三,你那个回马枪确实漂亮,可惜最后还是让你大哥得了手。老大今日打得不错,颇有你当年在边关单骑破阵的气概。”
三皇子闻言顿时嚷道:“姑母偏心!分明是大哥仗着马快力大,欺负我年纪小呢。”说着朝黛玉眨眨眼,“这位姑娘评评理,方才我那记回马枪,是不是比大哥那蛮牛冲撞要好看得多?”
黛玉不料他会突然问到自己,微微一怔。只见大皇子眉头蹙起,沉声道:“三弟,休得无礼。”
三皇子浑不在意,反而眼睛一亮,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道:“说起这个,这位姑娘莫不就是前些日子在姑母府上作白海棠诗的那位?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句子如今在京城都传遍了!今日得见真人,才知道什么叫诗如其人,清雅脱俗。”
他说话时神采飞扬,丝毫不掩饰欣赏之色,倒让人生不起气来。
黛玉被他这番直白的夸赞说得微微脸红,正要谦辞,长公主已笑着解围:“老三这张嘴啊,尽会哄人开心。玉儿莫要理他,这孩子见了有才情的就收不住话。”
三皇子立即叫起屈来:“姑母这可冤枉侄儿了,林姑娘的诗确实是妙绝,侄儿在宫里还与太子哥哥品评过呢。太子哥哥还说,这般灵秀的诗句,必是心思通透之人方能作得。”
这话一出,连大皇子都微微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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