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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王座
1182年的冬天,是耶路撒冷记忆中最为凛冽的一个。寒风裹挟着死海的咸涩与约旦河谷的沙尘,呼啸着穿过圣城的街巷,钻入每一道石缝,也钻入王宫那看似坚固的墙壁。
对于鲍德温四世而言,这个冬天不仅意味着物理上的严寒,更是一种生命之火在风中摇曳欲熄的具象化。
病情的恶化已无法用任何药物或意志来掩饰。麻风杆菌对他面部神经的侵蚀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他的左眼睑开始出现无法完全闭合的现象,导致角膜长期暴露,时常红肿、畏光流泪。
这使得他即使在室内,也常常需要依赖昏暗的光线,银面具的佩戴变得更加痛苦,金属边缘与发炎、破损的皮肤摩擦,每一次戴上或取下都伴随着细密的血珠和难以言喻的折磨。
林澈不得不调整药方,增加了更多具有润滑和保护作用的成分,如精炼的玫瑰精油和没药树脂,调制成特殊的软膏,在佩戴面具前仔细涂抹在鲍德温面部受压的边缘。但这仅仅是杯水车薪。
更令人忧心的是,鲍德温的右手,那只曾经稳持权杖、书写敕令的手,也开始出现明显的力弱和细微的震颤。握笔,成了一件需要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完成的艰难任务。
“没关系,”在一次试图签署文件却让墨水在羊皮纸上洇开一团污渍后,鲍德温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你继续代笔。我的印章,还在。”
林澈沉默地接过笔,看着鲍德温将那只小巧的、象征着王权的私人印章紧紧攥在掌心,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不容剥夺的权力碎片。他知道,鲍德温的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一个连自己名字都无法清晰写下的人,如何能牢牢掌控一个危机四伏的王国?
盖伊·德·吕西尼昂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的动作愈发大胆。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在物资和人事安排上做手脚,开始更直接地干预军事决策。
他以摄政王的名义,绕过卧病在床的国王和持反对意见的雷蒙德,直接向边境地区的圣殿骑士团分队下达指令,几次小规模的、未经协调的出击不仅未能取得战果,反而造成了不必要的伤亡,激化了与萨拉丁局部势力的矛盾。
消息传回耶路撒冷,雷蒙德怒不可遏,直接闯入王宫内殿,甚至顾不上礼节。
“陛下!盖伊这是在玩火!他根本不懂军事,他的每一次鲁莽行动,都是在消耗我们本就不多的精锐,是在给萨拉丁送上挑衅的借口!我们必须制止他!”
鲍德温靠在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毛毯,即使如此,他仍能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他听着雷蒙德的控诉,银面具纹丝不动,只有搁在毛毯上的、微微颤抖的右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以什么名义制止他,雷蒙德?”鲍德温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他是摄政王,有权调动部分军队。他的行动,至少在表面上,是为了‘保卫王国’。”
“那就收回他的权力!”雷蒙德几乎是低吼出来,“陛下,您必须亲自出面,在议会面前,剥夺他的摄政地位!否则,耶路撒冷迟早会毁在他手里!”
内殿陷入一片死寂。烛火跳动,映照着雷蒙德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和王座上那尊沉默的银像。林澈站在阴影里,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知道雷蒙德说的是唯一可能挽救局面的方法,但他更清楚,这对于鲍德温而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必须公开承认自己已无力理政,意味着他必须拖着这具濒临崩溃的躯体,去面对议会里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去进行一场胜负难料的政治斗争。
良久,鲍德温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自语:“让我……考虑一下。”
雷蒙德离开后,内殿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鲍德温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
林澈无声地走上前,为他换了一杯更热的、加入了强心提神的肉桂和姜片的药茶。他注意到鲍德温露在毛毯外的手,指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紫色,这是循环不良的迹象。
“您……”林澈刚开口,却被鲍德温打断。
“林澈,”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你说,一个国王,当他连握住权杖、签署自己名字的力量都即将失去时,他还能依靠什么来统治他的王国?”
林澈没有立刻回答。他跪坐在榻边,目光落在鲍德温那只无力蜷缩的手上。他伸出手,不是去握,而是用自己温热的手掌,轻轻覆盖在那只冰冷的手上,试图驱散一些寒意。
“依靠他曾经做出的正确抉择,依靠他麾下依旧忠诚的骑士,依靠他留在臣民心中的形象……”林澈缓缓说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以及,依靠那些即使在他最虚弱时,依然承认他权威的声音。”
鲍德温微微动了一下,面具转向林澈的方向。“比如你的声音?”
“比如我的笔,我的药,我的……陪伴。”林澈直视着那冰冷的金属表面,仿佛能感受到其后目光的重量,“还有雷蒙德伯爵的剑,以及所有依旧信奉‘鲍德温四世’这个名字的人的心。权威,陛下,有时不仅仅来源于力量,更来源于认可与记忆。”
鲍德温沉默了。内殿里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他忽然反手,用尽此刻最大的力气,紧紧抓住了林澈覆盖在他手上的手。那力道之大,让林澈都感到些许疼痛。
“我想好了。”鲍德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卸下所有王者伪装后,最原始的恳求,“帮我准备……议会发言。我需要让所有人看到,耶路撒冷王,还没有倒下。”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林澈记忆中最为煎熬的时段。鲍德温的高热反复发作,视力模糊让他无法阅读任何文稿,神经痛不时袭来,打断他们的准备。
林澈需要将拟定的发言要点一遍遍念给他听,根据他的口吻和意志进行修改、润色,直到那些句子仿佛真正从他心底流淌而出。他们反复演练,鲍德温需要记住每一个停顿,每一个强调的语气,因为他无法依赖提词。
林澈还做了一件事。他找来王宫内最好的裁缝,在鲍德温那件用于最正式场合的深红色王袍内部,用柔韧的鲸骨和厚厚的软垫,秘密缝制了一个支撑结构。它无法治愈疾病,但至少能让鲍德温在站立时,背脊挺得更直一些,维持更久一些。
议会召开的日子,在一个阴沉的早晨到来。耶路撒冷所有有头脸的贵族、主教、骑士团长齐聚王宫大殿。盖伊与西贝拉站在最前方,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恭顺。雷蒙德面色凝重,手始终按在剑柄附近。
当内侍高声宣告国王驾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座入口。
鲍德温四世出现了。
他穿着那件特制的王袍,宽大的袍袖遮掩了他消瘦的手臂和需要倚靠林澈细微支撑才能稳健行走的事实。银面具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反射着冰冷而威严的光芒。
他的步伐缓慢,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的心弦上。林澈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警惕着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
鲍德温走到王座前,没有立刻坐下。他转过身,面向众人。大殿内鸦雀无声。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透过银面具,带着固有的金属质感,却奇异地蕴含着一种平静而强大的力量。他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指责怒斥,只是清晰而冷静地阐述了王国面临的严峻形势,强调了内部团结高于一切的必要性,然后,宣布了一项重要决定。
成立一个由雷蒙德伯爵、圣殿骑士团与医院骑士团大团长,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主教共同组成的“战时咨政会”,所有重大军事决策和超过一定额度的财政支出,必须经由该咨政会多数通过,摄政王……亦需遵从咨政会的决议。
他没有直接剥夺盖伊的头衔,却用这个新设立的机构,架空了其最重要的权力。
整个过程中,鲍德温的身体站得笔直,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只有离他最近的林澈能看到,他隐藏在袍袖下的手,正死死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眩晕和剧痛。林澈也能看到,盖伊脸上那瞬间僵硬的笑容,和西贝拉眼里闪烁着看不懂的神色。
当鲍德温最终宣布散会,转身,以同样沉稳的步伐离开大殿时,身后是一片死寂,然后是压抑不住的、嗡嗡作响的议论声。
一回到内殿,远离了所有人的视线,鲍德温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前倒去。林澈早有准备,立刻上前将他牢牢扶住,半抱半搀地将他安置在软榻上。
银面具被急切地取下,露出的脸庞苍白如纸,布满了冷汗,左眼红肿不堪,呼吸急促而浅弱。他闭着眼,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林澈迅速为他检查脉搏,喂下早就准备好的强效镇静剂和缓解神经痛的药酒。他用手巾蘸着温水,一点点擦去鲍德温脸上的汗水和因强忍痛苦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
许久,鲍德温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他费力地睁开那只尚能视物的右眼,目光涣散地寻找着,直到定格在林澈脸上。
“效果……怎么样?”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林澈握紧了他依旧冰凉的手,用力点头。
“非常好,陛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您让所有人都看到了,耶路撒冷王的意志,远比病痛更强大。灰烬之中,余火犹存。”
鲍德温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但最终只是极轻地合上了眼睑,喃喃道:“那就好……我依然是耶路撒冷。”
他沉沉睡去,手依旧紧紧抓着林澈的手指,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与寒冷中,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而温暖的存在。
林澈守在一旁,看着窗外耶路撒冷灰暗的天空,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重的宁静。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喘息,更大的风暴,正在地平线上积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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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写得很困难,改了好几遍。?
然后正好在这一章,给大家科普关于电影《天国王朝》的认知误区。
第一点:因为电影拍摄的问题,很多人认为鲍四和萨拉丁谈判的那一幕是1177年的蒙吉萨,其实并不是。历史上蒙吉萨之战的时候,鲍四和萨拉丁应该是没有碰面的。
电影里交代——雷纳德骚扰袭击阿尤布王朝的商队,萨拉丁向耶路撒冷开战,鲍德温四世带军队去迎战。这一段是真实历史,但这一段发生在1180年–1182年。
雷纳德是多次袭击萨拉丁的军队,萨拉丁才撕毁先前的协议。(其实这个时候协议已经不重要的,因为已经有了开战的合理理由)
所以电影里的这一段两人碰面,合理的时间应该是1182年前后。
但在1182年的时候,鲍四就已经病重了,基本上难以独立行走,需要侍从搀扶了。
第二点:就是电影里鲍德温四世开头对巴里安说得那番话——在我十六岁时,我曾大获全胜。当时我以为自己会活到一百岁,但现在我自知活不到三十岁。
这一句话是真实存在的。这是鲍四对老师提尔的威廉说的,后面还有很长的两人对话。提尔的威廉把这段对话记载在提尔的威廉的编年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