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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壤①
老张今天回来得早,买到了媳妇一直想吃的黄鳝鱼。
他是江阳区派出所的老民警,管辖的区域大,每天忙得屁股不沾凳,特别是这两天,四方屯如愿小区发生一起跳楼案,更是夙夜留守在所里查档案。
其实这个案子没什么特别,尸检、目击、监控等,都指向那个年轻女人属于自杀,已经快结案了。
但他心里头,像刺挠一般,总觉得事没这么简单。
这不,今天上午还去了趟明南路的自习楼,这里,是那女人跳楼前去的最后一个位置。
他啧叹一声,没继续想,手里提溜着鱼走进警苑小区。
刚靠近楼栋,看到底下围了一群子人,他双手拢眼,看向人群手指的顶楼。
眼有些老花,加上天黑,瞧不清。就看着个人,坐在上面,两条腿跟树枝一样,在空中晃啊晃。
哎哟!怕不是要跳楼。
他忙拨通电话,那头接通,说已经有居民报警,在路上了。
出于职业习惯,遇上和命有关的事,必须得管上一管。
老张把鱼随便挂在楼梯扶手上,支棱着酸痛的腰小跑向电梯,这会儿人都在下面看热闹,好事,能一口气上到顶楼。
电梯门即将合上,一只手从缝里抻进来。
一小伙子走近电梯。
这人他昨天刚见过,如愿小区的住户,一大早做的第一个笔录就是他,名字好像叫南荼。
真是怪,他怎么出现在这?
南荼余光掠了眼老张,这个动作轻且快,一般人是察觉不到的,但是作为资深老警察,老张这点敏锐度还是有的。
他没有着急摁楼层,等了一等。
看到南荼的指尖从1向上滑,最后摁下12按键。
老张的神经一瞬绷了起来。
他们这栋小区,十三层是额外多出来的,类似于楼阁这种,没有住户也没有电梯,所以顶破天住户只到十二楼。
年轻时候,单位给他分的房子就在十二楼,当时和他一起分进来的,还有同批的一个同事,小区是对门制户型,同事一家住右边,他家住左边。
现在,这同事早就高升,带着一家几口搬到市中心去了,整层只有他一家,对门空置多年。
这股不安在狭小的空间蔓延,电梯匡次匡次向上,显示屏上的数字缓慢爬升。
老张咳一声,率先开口:“小伙子,真巧啊。怎么,走亲戚?”
南荼乜了眼,没说话。
电梯升到半途,这份无言让老张重新正眼审视,就在瞟到他身后背的东西时,周身骤然一紧。
这种“紧”,南荼同样感知到了。
但他依然缄默不语。
***
十三层的天台上,女人身形纤瘦,棉麻的短袖在风里轻浮,下巴杵到脖子里,嘴里咕噜:“跳下去,跳下去就能活,就能活......”
秦引娣胳膊抵着她后背,冲宋灵娇嗔一句:“你说,她们是不是很可怜,我是不是得救她们呀?”
坐这的女人原姓赵,是住这民警老张的媳妇。年轻时也算是幸福,可老张工作忙,常年不着家,好不容易怀了孩子,又因操闹过度大出血,再也无后。
两人住的十二层,夏热冬冷,和他们一起搬来的同事早去市中心当官了,就老张一直守着这一方地区,赵闹过吵过,他说什么都不干。
偏说什么还有心愿未了、案子没结,不能走。
赵等了一年又一年。
从两个人,等到三口之家,又从三个人,等成一个人。
年过半百的她,等了一辈子,求了一辈子。
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这让宋灵想到前两天跳楼的年轻妻子,记忆中,她是自由爱美的,生子后却形如枯槁,事业全无,视频里瞧不见半点幸福。
她只觉得诧异,却没往同情一方思考,现在细细想来,真担得起可怜二字——犹如被锁住的雀儿,家是牢笼,孩子是锁链。
秦引娣继续往下说:“包括之前的那些女人,无一不是家暴缠身被迫委曲求全,或是自幼孤苦遭人唾弃。
她咧开嘴,很是得意:“我在救她们。”
“你脑子坏掉了吧?”听完这些,宋灵眉头突突地跳,一股无名火窜到脑门,烧地她五脏六腑一阵灼热,“你杀她们干嘛?去杀造成这些原因的人啊!你这是在救她们吗?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可怜人你就乱杀?你有病吧!”
“你懂什么!”秦引娣声调拔高,背后挂的两条腿一颤一颤地,“她们的桎梏太深,重生才能解脱。”
宋灵气笑了。
这世道,从来只教受害者应该怎么做、怎么解脱,越是悲苦越应该反思,却从没人敢质疑加害者。
欺软怕硬的本性倒真是被展现地淋漓尽致。
就连作为恶灵的“鬼”,也是这般,榨尽苦难者拥有的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人也好,“鬼”也罢,都在美其名曰助他们解脱,只是因为,这不过是最省事的办法而已。
本质,和加害者并无不同。
脑子里已经自动输出一整页的辩驳话术,准备好好掰扯一下,忽然转念一想,自己和一个恶灵在这么荒谬的问题上打口水战,保不齐就给她激怒了。
她改口问:“她们已经够苦了,难道连生死的权利,你也要剥夺么?”
秦引娣显然被问住,她沉默一会儿,忽然扭头朝向女人:“生死?她们不配!”
眼见胳膊肘在使劲向下摁,宋灵大呼:“等等!”
秦引娣转过头。
“按你的思路,我没亲没故、没钱没爱、没房没车、还没工作,也挺可怜的,你倒是来杀我呗。”宋灵说。
“好想法,但我早改主意了,”秦引娣嘿嘿一笑,“突然觉得,留着你也不错。”
她又向下摁了摁,女人身体几近半弓,屁股将起未起。
“等等!”宋灵继续。
秦引娣又被她喊停:“废话真多!”
宋灵迈着碎步向前挪动,此前她已经站在天台中央,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往前走两步不是什么难事。
她边走边说,来到女人另一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让我救你?那些划痕,是你刻的吧,整整一百条、一百天。”
听到这话,秦引娣似是想到了什么,扭头朝向女人,下摁的手逐渐松开:“救……一百天……一百天……”
宋灵紧盯着她,她好像需要费劲才能记起这些信息。
或者说,根本不记得。
趁秦引娣回忆的间隙,宋灵偏过身体,尽量遮住视野,伸手一点一点去揽女人的胳膊。
刚圈住,她目光一瞥,好巧不巧地对上秦引娣的腿间双眼。
只觉得脑袋一嗡,一阵头皮发麻,像是有一千、一万只蚂蚁从脑花里钻进钻出——
这双眼贴近地面,位置靠近脚踝,夜晚光线暗,本是看不太清的,但眼白反的微亮,始终朝向她这边。
它一直在盯着她。
很好,它眨了眨。
宋灵:“……”
她强压下这股惊悚,迅速下拽女人,她的力气不大,但也算不上小,可女人像是焊死在水泥台,身体纹丝不动,仿佛她此刻扯的,是块雕像。
没两下,一声爆喝响起,秦引娣腿间眼睛瞪圆,扎进天灵盖里的头发骤然立起,宋灵心下不妙,忙去抱女人腰身,听到秦引娣幽幽一声:“快跳,跳下去,可以活。”
这话像是有魔力,女人的身体瞬间软瘫,不受控地向前倾倒,嘴里念念有词:“对,跳下去,才能活……”
“别……别!”宋灵抱住女人,奋力向后拽,原来不需要这么麻烦,只需要秦引娣一句话。
那么刚刚的周旋算什么?
算她能说会道吗?
她牙关紧咬,没空多想,眼下的她,正处于一个尴尬境地:
女人仅有腰部留在原地,整个人像一团软塌塌的泥、上半身下栽、下半身悬空,而她是唯一的支撑点,手不能松、脚不能动,就连脑袋也要保持姿势。
但凡偏移了任何角度,都可能打破这平衡。
“怎么样,好玩吗?”这时,秦引娣才不慌不忙地走来,摁住宋灵手背。
宋灵不自主地哆嗦一下,她的手可真凉,凉到骨头里了。
“看看,再怎么白费力气,都是一句话的事。”秦引娣发笑,“你能跟我周旋,但能跟她周旋吗?”
“你也听到了,”她一根一根扣开宋灵渗汗都指头,“是她想为了自己活,不是我要杀她。”
见着十指将离,一股无力感窜上心尖,宋灵嘶吼:“等,你等等……等等!”
“还要等?等谁?”秦引娣没了耐心,指尖使劲。
“等杀……”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十指吃痛,紧接着手心一空——女人坠楼了。
刚落下的一瞬,宋灵几乎是条件反射,再度向前欠身,一手死死箍住女人的小臂。
惯力并不算小,抓住一会儿,她大半个身体已经飞出。
女人悬在高空,摇摇摆摆地像片叶。
楼下人群一阵惊呼。
坠楼的人后面,居然还连着个掉出半个身子的人。
身体里的血液从四肢倒灌向大脑,涨地宋灵两侧太阳穴生疼,像是被人拿锤子闷砸了几下。
同时,两眼闪着星,肩膀撕扯的脱臼感一寸寸连着皮肉。
秦引娣站在一边,用两大窟窿对着她。
宋灵知道,这种情况,秦引娣但凡踹一脚、推一下,她也得跟着下去,好在,秦引娣并没有这样做。
但很快,她发现,她想错了。
因为不需要外力,她也会栽下去:重力在前,脚后跟挨不着地,无法发力,自己几乎是半挂在空中,仅靠另一只抓住铁栏杆的手为着力点。
力竭时,比绝望先来的是噗呲一声。
她听到秦引娣惨叫,但没精力去看发生了什么,眼下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砰!”
重物砸地的声音,让她知道秦引娣似乎飞出去数米。
忽然,她腰身一紧,脊背窜起排排鸡皮疙瘩——
她正被人向后揽抱。
没来得及大喊,眼前又多出一只手,接过女人的小臂。
***
宋灵被扔出去了,顺带在地上滚两圈。
堪堪爬起,看到南荼已经把女人拽上来,又回身拔出插进秦引娣肩膀里的白刀。
她重重松口气。
全身紧绷的弦倏然断裂,但人依然警醒,听到身后有动静,立刻回身。
上门问话的老警察,从门内颤巍巍走出,全身像被电殛一般,扑向姓赵的女人:“媳妇......媳妇!”
宋灵不免唏嘘,原来老警察就是民警老张。
这勾起了她关于小警察接通电话的回忆,电话里的师母,是这个女人。
“你杀不死我。这些,还不够。”秦引娣的声音把她拉回南荼那边。
南荼两三刀下去,秦引娣已经不成样子——最醒目的是那个吊着的“人”,半截断裂的头发垂下,一缕缕地,在空中飘,半条腿支棱着,剩下的半条,遗落在角落。
她的脑袋仍然挂在秦引娣两腿之间,倒立的双眼目不转瞬盯着宋灵。
同时,这“人”和秦引娣之间相连的发一股股地动。
秦引娣像是收到什么信号一样,本是僵直的身体咔嚓扭动,四肢着地,像个跳蛛,蹦出天台。
她沿着墙壁外缘跑掉了。
宋灵呆愣在原地——简直是奇观!
但潜意识告诉她,“还不够”这三个字,是说给她听的。
“媳妇......你醒醒!你别吓我!”听到老张的哭喊声,她恍然回神,瞥向南荼。
南荼正用小臂上的绷带擦刀。
宋灵一怔,原来长袖下,藏的是这么个东西,真是罕见又稀奇。
南荼收刀,掀眼。
她来不及收回目光,干脆问一句:“她应该......没事吧?
南荼看向宋灵手指的方向,迈步走到老张身边:“她没事,只是晕了。”
说完正要离开,老张忽然拽住他:“等等!”
老张站起身,擦一把泪眼,耷拉的眼皮下目光犀利,像鹰隼:“我有话,要问你们。”
该来的总会来,就像警察问话,怎么也躲不了,更何况整件事还是在一个老警察眼皮子底下发生。
从各个方面来讲,他们都没有拒绝的理由:配合警方调查是每个公民的法定义务。
只是这些看不见的东西,待会该怎么瞎编会更合理呢?
宋灵想了一想,踮脚凑到南荼耳边,两手拢在一起:“我们是不是得先串供一下话术......”
南荼歪头,向她的方向半倾斜身体:“不用,实话实说就行,信不信是他的事。”
“哈?”宋灵失语。
实话实说?
开什么国际玩笑。
真按这个方法下去,她不得被当成神经病关进医院,到时候体检过不了她恐怕真的会当场疯掉。
“你确定?”宋灵有些不死心。
南荼看着她,郑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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