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唐明]奉火涉川

作者:一般路过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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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域新生


      伊丽川的日头毒辣得能将人烤出一层油汗。新辟的商路上尘土飞扬,与工匠们劳作时扬起的木屑一起弥漫在空气里。
      崔宁——此地的人们更习惯称她的波斯名——帕乐莎,正俯身在一块宽大木板上查看施工图。图纸边缘被风吹得微微卷起,她随手捡了块碎石压住。
      “水渠的走向必须再往东偏一丈,”她点着图纸,划过一道轨迹,“否则,暴雨顺着戈壁下来,西侧的库房很可能撑不住。”
      负责土木的老工匠哈桑凑近看了看,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用粗糙的手指在图纸上比划了半天,最终叹了口气:“帕乐莎大人说得是。只是这样一来,要多挖开一片岩层,工期和花费……”
      “工期可以延后五日,花费我之后会向教中申请,先从我份例里出。”崔宁打断他,语气坚决。
      哈桑闻言点了点头,在图上作了处标记,叫来几个劳作的青年,用西域话沟通着。
      唐行川沉默地立于崔宁身后,身形在蒸腾的热浪中显得有些模糊不定。他一遍遍扫视着四周起伏的植被和每一个来往之人,评估着所有可能的危险。
      一阵马蹄声如闷雷般由远及近,扬起漫天烟尘。以部族长老阿卜杜勒为首的一行人骑着矫健的西域骏马,气势汹汹地径直冲到驿站工地前。阿卜杜勒穿着华丽的部族锦袍,没有下马,目光倨傲地扫过忙碌的众人,最后落在崔宁身上。
      “帕乐莎大人,”他抚着浓密卷曲的胡须,操着浓重的贵族口音:“你推行这光明驿,说是为了往来商旅的便利,我等自是乐见其成。”他话锋一转,马鞭随意地指向工地上堆放的木料:“只是,我知道汉人有句话叫‘入乡随俗’。此地乃我部族先祖的草场,你们在此大兴土木,可曾问过我们这些主人的意见?”
      他不等崔宁回答,又将马鞭指向那条正在修改的引水渠:“还有这水渠!你们说改道就改道,若是断了水脉,我们的牛羊渴死了,又该怎么算?”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那几个原本在劳作的青年闻言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聚拢过来。
      崔宁直起身,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脸上浮现起那惯常用于周旋的得体笑容:“阿卜杜勒长老,引水渠的走向,乃是教中几位精通水利的弟子耗费两月,勘测了方圆百里的地势与水脉后才定下的。我以明教声誉担保,新渠建成后,下游水量非但不会减少,反而能够惠及更多草场。此事,我本打算待驿站初成后,再同其他安排一起与长老细说。”
      她目光扫过那些面带疑虑的青年,语气依然温和:“至于安全问题,光明驿存在的目的之一便是肃清周边匪患,设立巡防,确保往来商旅与附近牧人的安全。此举对贵部族,亦是……”
      “安全?”阿卜杜勒冷笑一声,目光越过崔宁,投向了藏在阴影中的唐行川:“帕乐莎大人,你口口声声的安全,就是倚仗这位吗?”
      “一个从中原逃来的叛徒!谁人不知唐门孤影血债累累,是个连自己同门都能屠戮的侩子手!”他将马鞭指向唐行川,声音在旷野中回荡:“你竟让这等见不得光的人来执掌此地的安全?”
      “帕乐莎大人,你让我们如何能相信你的承诺!如何能安心将世代积累的财物,托付于你这所谓的光明之下!”
      “噌——”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自唐行川袖中响起。他的西域话并不好,方才勉强听懂那长老对崔宁的安排有异议,已经感到一阵烦躁,但都被他忍耐着压了下去。直到那长老指向自己说出“叛徒”二字——
      放肆……杀了他……
      唐行川已经摸到了袖中匕首冰冷的轮廓,只需一瞬就能让这个口吐恶言的人永远闭嘴。
      不,不能给她添麻烦……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凶性死死压回心底深处,最终悄无声息地将匕首推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深吸了一口气,清晰地察觉到四周明教弟子和工匠都向他投来的异样目光。毒辣的阳光忽然冰冷刺骨,将他试图隐藏的所有不堪照得无所遁形。
      我是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污点。
      如果没有我,她本可以回击得很漂亮。
      我站在这里,本身就是对她的理想最大的亵渎。
      唐行川不敢去看身侧崔宁的表情,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自暴自弃的平静感。
      她会放弃我吗?
      不,她那么善良,我应该自觉点,主动离开。哪怕就此消失在茫茫戈壁,也好过成为刺向她的刀。
      大脑尚在混沌,唐行川忽然感到崔宁向前迈了一步,将他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崔宁脸上最后一丝得体的笑容也消失了,骤然升起的威严感如大漠月光般清冽,竟让咄咄逼人的阿卜杜勒下意识地收敛了气势。她直视着阿卜杜勒的眼睛,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拔高了声音。
      “阿卜杜勒长老,您错了。”她抬起手,手心向上朝着后侧沉默的男人伸去。
      “守护在此地的,从来不是唐门孤影。”
      “他是我西域明教亲授印信的外务执事,是光明驿得以顺利筹建的最大功臣。他这些时日的风尘仆仆与殚精竭虑,正是在破除威胁商旅的匪患,践行我明教‘驱暗护明’的教义!”
      她侧过身,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唐行川身上,声音神圣而庄重。
      “他的名字是——阿瑞斯(Aris)。”
      她停顿了片刻,确保众人已经听清了每一个西域话音节,然后望向唐行川那双写满难以置信的眸子,用清晰的官话解释:“是挣脱枷锁的自由,破土而出的新生,以及刺破漫长黑夜、为万物带来希望与方向的地平线。”
      “若您要谈论光明,”她最终将凛冽的目光转回脸色变幻不定的阿卜杜勒身上,“那么,阿瑞斯执事,便是光明正在战胜黑暗的证明!”
      阿卜杜勒被她的决绝气势震慑,脸上肌肉跳动了几下,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反驳。周围原本窃窃私语的人群陷入了寂静,看向唐行川的目光从质疑变得惊愕。
      唐行川怔在原地,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变得不真实。
      阿瑞斯……
      一个如此光辉的名字。
      巨大到他几乎无法承受的热流瞬间冲垮了方才那冰冷刺骨的绝望,带来灭顶般的狂喜。
      她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一个新的未来。
      那么,就让那个从阴湿之地爬出来的,满身污秽与血腥的唐行川,就此彻底埋葬,永坠地狱吧。
      他心甘情愿,感激零涕。

      回到共居的石室,唐行川点燃烛火,跳跃的火光映照得他的面容晦暗不明。
      以后,就让阿瑞斯,来取代唐行川了吗?
      他看着自己被烛光投射在墙上的剪影,握紧袖中的匕首,尽力忽略心中隐隐的恐惧。他甚至开始幻想该如何彻底割舍“唐行川”的过去,从而真正配得上这个光辉的新名字。
      我是明教的外务执事,以后也要穿教袍吗?我的千机匣,以后还能再用吗,我是不是该去学怎么使双刀?
      我匕首使得很好,应该会学得很快。可是,在没学好之前,光明驿的防卫工作怎么办……
      崔宁从身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微凉的脖颈上,打断了他危险的思绪。他身体习惯性地一僵,又在她温软的触碰下强迫自己一点点放松下来,贪婪地汲取着这令他心安的温暖。
      “行川。”她轻声唤道,用的却是那个他以为即将被埋葬的旧名。
      唐行川的心跳骤然加速,没有回头,低垂的眸中翻涌着迷茫与不安。
      崔宁接过他手中的匕首放到案上,随后引他坐到烛火旁的矮榻上。她拿出盛着药油的陶罐,又拉过他方才因太过用力而磨红的手。
      “你有没有好奇过,我的官话为什么说得这么好?”她舀出些药油在掌心搓热,力道适中地按揉着他的关节。唐行川依然低着头,只用余光悄悄地打量着崔宁烛光下温柔的眉眼。
      “我并非生在西域。小时候,我长在扬州,那里的空气和大漠不一样,总是飘着漕运码头的潮气,还有母亲身上的香料味道……就是我平日爱熏的这种。”唐行川下意识翕动了一下鼻子,淡淡的暖香在鼻尖萦绕,稍稍抚平了他不安的心跳。
      “我的母亲是城中最善舞的胡姬,父亲是崔氏商行的二当家。他们为我单取一个‘宁’字,盼我一生安宁。”她说起这个久远的故事,含笑的眼睛里满是怀念,“我跟着夫子念书,跟着乐工学胡琴,也偷偷跟着行会的武师比划拳脚……”
      “那时,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后来,商行卷入风波,父亲带着我一头扎进了大漠,想要放手一搏。再后来,我们遇上了沙暴和沙匪。”
      崔宁感觉到唐行川的微颤,轻轻地展开他下意识蜷起的手指,继续揉着他掌心和指腹的薄茧。
      “我藏了一把匕首,在明教弟子肃清沙匪营地的时候,配合他们割开了沙匪首领的喉咙。”
      唐行川的心跳再次加快。他猛地抬头看向崔宁,隐隐觉得她不止在讲她的故事。
      “我的师尊,在我被救入明教后授我教义与武功,为我取名为帕乐莎(Parisa),意思是纯净的精灵。”
      “师尊说,希望我无论未来经历何种黑暗,手上不得已沾染多少血污,心里都能永远留有一方不容玷污的净土,固守本心,纯净如初。”
      崔宁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暖澄澈的光泽,望进他有些失焦的眼底:“名字寄托着赐名者最深的期许与祝福,我希望你明白‘阿瑞斯’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她轻轻抚过他掌心一道深刻的疤痕,那是在回到西域的路上为她徒手挡下箭矢留下的。“我想给你一个可以坦然行走在阳光下的身份,让你能够成为一个让所有人都尊敬的,崭新的你。这是我对你最好的期许,也是你必将得到的未来。
      “但在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我仍然想叫你‘行川’。”
      她紧紧锁住唐行川游移不安的视线,看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因为我爱的,不是一个被切割掉了过去后凭空出现的,完美无瑕的‘阿瑞斯’。”
      “我爱的是完整的你,是淋过蜀地冰冷的阴雨,嗅过世间血腥的规则,努力越过千山万水,最终来到我面前的你。”
      崔宁捧住他的脸,不许他有丝毫逃避。她的目光温柔却坚定,执意要望进他灵魂的最深处,看清那里所有的挣扎与不堪,所有的忠诚与爱意,以及那簇微弱却未曾熄灭的光亮。
      “唐行川。”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你的名字和过往,是你不可分割的血肉,是你之所以成为你的轨迹。”
      “我不仅要为你争一个光明的未来,也要珍藏你的全部。”
      唐行川呆呆地望着她,坠进她眼中那片包容了一切的浩瀚星海。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说不出话,只是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上,发出了一声仿佛终于卸下了背负一生的千斤重担的悠长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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