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塞北集市同游之后，师飞霜与纪慈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窗户纸，虽未彻底捅破，但在明眼人看来，已是昭然若揭。礼国公府二公子对师家那位清冷出尘的小姐另眼相看，甚至不惜借姐姐之名邀约同游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京城的世家圈子里悄然流传开来。
　　这传闻落到不同人耳中，自是激起了不同的涟漪。
　　师相如自然是心中暗喜，只觉自家孙女果然争气，若能嫁入礼国公府，于他重返权力中心、乃至入内阁，与范慧言分庭抗礼，都大有裨益，连带着对孙女也愈发和颜悦色。柳知微则更为审慎，私下又细细提点师飞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纪家门第显赫，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与纪二公子之事既已传开，往后言行更需谨慎，莫要授人以柄。”
　　师飞霜表面恭顺应下，心中却并无多少惶恐。她早已不是初入京城时那个只知用冷漠伪装自己的少女，经历了这许多，她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更有底气去面对风言风语。只是，想到纪慈，想到他那份含蓄而真诚的心意，她心底还是会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意与暖流。
　　这日，柳知微带着师飞霜赴一场由几位老翰林夫人做东的小型茶会。茶会设在城西一处雅致的别苑，来的多是些清流文官的家眷，气氛比之前范府的赏花会要轻松许多。
　　师飞霜依旧是一身素雅装扮，安静地坐在祖母下首，听着夫人们谈论诗词书画、家中琐事。她仪态端庄，偶尔在旁人问及江南风物或某本古籍时，才轻声应答几句，言辞得体，见解不俗，引得几位老夫人频频点头。
　　就在这时，别苑主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夫人，笑着引了两位小姐过来：“来来，飞霜丫头，给你引见引见。这是赵次辅家的两位孙小姐，芷兰和芷慧。”
　　师飞霜抬眸望去，只见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走在前面，身着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襦裙，梳着端庄的牡丹髻，发间簪着几支工艺繁复的珠钗，眉目如画，气质高华，行走间裙裾纹丝不动，俨然是世家贵女典范。她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穿着鹅黄的衫子，眼睛圆溜溜的，正好奇地打量着师飞霜。
　　“这位是赵大小姐，芷兰。”老夫人介绍道，又指了指小姑娘，“这是她妹妹，芷慧。”
　　赵芷兰上前一步，对着柳知微和师飞霜盈盈一礼，声音清越婉转，如珠落玉盘：“晚辈赵芷兰，见过师老夫人，师小姐。”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师飞霜起身还礼：“赵小姐有礼。”她敏锐地察觉到，赵芷兰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审视与比较。那并非恶意，更像是一种……衡量。
　　柳知微笑着与赵芷兰寒暄了几句，夸赞她“不愧是赵阁老家的千金，气度不凡”。
　　赵芷兰谦逊道：“老夫人谬赞了。”她目光转向师飞霜，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早闻师小姐才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闻师小姐近日得了一本前朝孤本《金石录残编》，不知可否有幸借阅一观？”
　　师飞霜心中微动，《金石录残编》正是前几日纪慈托兄长送来那批书中的一本，赵芷兰消息倒是灵通。她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赵小姐消息灵通。不过是侥幸得之，尚未细读，若赵小姐不弃，待飞霜读毕，再与小姐切磋。”
　　两人就着金石古籍的话题聊了几句，赵芷兰学识渊博，谈吐文雅，确不负其才名。但师飞霜却总觉得，她那份过于完美的端庄之下，似乎缺少了些许鲜活之气。
　　趁着大人们说话，年纪小的赵芷慧悄悄凑到师飞霜身边，仰着小脸，天真地问：“师姐姐，纪孝总说他哥哥对你特别好，是真的吗？纪慈哥哥人可好了，以前还教过我认字呢！”
　　孩童天真无邪的话语，让师飞霜脸颊微热，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芷兰脸色微沉，低声呵斥妹妹：“芷慧，休得胡言！女儿家岂可妄议外男！”她将妹妹拉回身边，对师飞霜歉然道，“小妹无知，口无遮拦，让师小姐见笑了。”
　　师飞霜摇了摇头：“无妨，童言无忌。”她看着赵芷兰瞬间恢复完美的仪态，心中却是一片清明。赵芷兰的急切制止，与其说是维护妹妹，不如说是掩饰某种不自在。联想到近来传闻，赵次辅同样觊觎首辅之位，急需寻找有力姻亲的背景，师飞霜几乎可以断定，这位赵家大小姐，恐怕也曾是，或者现在仍是，礼国公府三公子夫人位置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果然，茶会间隙，师飞霜无意中听到两位夫人低声交谈：
　　“……赵家这位大小姐，品貌才学都是顶尖的，赵阁老可是寄予厚望，一心想为她觅个高门贵婿呢。”
　　“可不是嘛，原本瞧着礼国公府的二公子是个好人选，家世、人品、才干都没得挑，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师家小姐。”
　　“师家也不错，书香门第，师大人又刚升了礼部侍郎，前途正好。只是比起赵阁老的门第，终究还是……唉，看来赵家小姐是没这个缘分了。”
　　师飞霜垂下眼睫，轻轻拨动着茶盏中的浮叶。原来如此。赵芷兰那份若有若无的审视和比较，此刻都有了答案。自己无意中，竟成了别人的“绊脚石”。
　　她并不感到愤怒或得意，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京城便是如此，婚姻嫁娶，从来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更是两个家族，乃至背后势力的结合与博弈。她与纪慈之间萌生的情愫，在这巨大的名利场中，显得如此珍贵，却又如此脆弱，需要他们用更多的智慧和坚定去守护。
　　茶会结束时，赵芷兰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礼仪，与师飞霜含笑告别，仿佛之前的微妙从未发生。只有师飞霜知道，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不甘与失落。
　　回府的马车上，柳知微看着沉默的孙女，缓缓道：“今日见到赵家小姐了？”
　　师飞霜点头：“见到了。”
　　“赵阁老……是范慧言那边的人。”柳知微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
　　师飞霜却瞬间明白了祖母的未尽之语。赵次辅与祖父师相如同为范慧言门下，却和自己的座师有了竞争关系，两位次辅都想再进一步。赵家想与纪家联姻，是为了增加争夺首辅之位的筹码。而自己与纪慈的走近，无形中打破了赵家的计划，也使得范家在与赵家的暗中角力中，好似占得了一丝先机。
　　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让师飞霜感到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挑战感。她不再是局外人，她已然身处其中。而纪慈，是她在这盘复杂棋局中，唯一想要紧紧握住的那颗棋子，不为权势，只为那份难得的真心。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