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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壑
翌日,天光未大亮,长霖姿便醒了。并非刻意,而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只是今日醒来,心头却萦绕着一丝与往日不同的、微妙的期待。她拥被坐起,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昨夜杨锦昭那句“明日我休沐”。
休沐……对于这位以勤政著称、几乎以衙署为家的御史大夫而言,实在是稀罕事。他会如何度过这一日?是依旧在书房处理公务,还是……
长霖姿不敢再想下去,摇了摇头,驱散脑中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她起身下床,唤来云袖伺候洗漱。
一切收拾停当,用罢简单的早膳,长霖姿如常先去锦绣阁密室探望杨玉茹。
杨玉茹的气色比前几日又好了些,虽然依旧瘦弱,但眼神清明了许多,见到长霖姿,甚至能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依赖的笑容。
“嫂嫂。”她声音依旧细弱,却不再嘶哑。
长霖姿心中欣慰,上前握住她的手,试了试温度,又仔细问了昨夜睡眠和今早用药的情况。嬷嬷一一答了,说大小姐昨夜睡得安稳,今早药也顺利喝了。
“妹妹今日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长霖姿柔声问。
杨玉茹轻轻摇头,目光落在长霖姿脸上,带着一丝好奇:“嫂嫂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长霖姿微微一怔,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有何不同?”
“说不上来,”杨玉茹偏着头,努力想了想,“就是觉得……嫂嫂好像,更明亮了些。”她词汇有限,只能用最直白的语言描述。
长霖姿失笑,只当她是病中错觉,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定是今日阳光好,映的。你再睡会儿,养足精神才好。”
安抚好杨玉茹,长霖姿又细细嘱咐了嬷嬷一番,这才离开密室。
从锦绣阁出来,时辰尚早,晨曦透过廊庑的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霖姿脚步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前院书房的方向。这个时辰,他应该已经起身了吧?是在练剑?还是已在书房……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按下了想去前院问安的念头。他既说了休沐,想必是需要清净,自己贸然前去,反倒打扰。还是回霁月轩看看书,或是处理些琐事罢。
如此想着,她便转身往霁月轩走去。
然而,刚踏入霁月轩的月洞门,长霖姿便愣住了。
只见院中那株枝叶繁茂的石榴树下,一道玄色的身影负手而立,正仰头看着枝头缀满的、红艳似火的花朵。晨光熹微,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平日里冷硬的线条似乎也在这静谧的晨光中软化了几分。
是杨锦昭。
他竟然……来了霁月轩?
听到脚步声,杨锦昭转过身来。他今日未着官袍,只穿了一身寻常的墨色暗纹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冽威仪,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慵懒。
四目相对,空气中似乎有瞬间的凝滞。
长霖姿率先回过神来,压下心头的讶异与一丝莫名的慌乱,上前几步,屈膝行礼:“大人。”
杨锦昭目光落在她身上,今日她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襦裙,未施粉黛,乌发松松绾起,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清新得如同雨后初荷。他的眸色深了深,语气却依旧平淡:“起来吧。玉茹情况如何?”
“回大人,妹妹今日气色见好,神思也清明了许多,刚喝了药睡下。”长霖姿站起身,垂眸答道。
“嗯。”杨锦昭应了一声,视线重新投向那株石榴树,“这株石榴,今年花开得倒好。”
长霖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点头道:“是,花匠照料得精心。”
又是一阵沉默。不同于昨夜的温存,此刻的沉默带着些许微妙的尴尬。长霖姿不知他为何突然来访,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罕见的、非公务状态的相处。
倒是杨锦昭,似乎并未觉得不妥,很是自然地走到树下的石凳旁坐下,抬手示意:“坐。”
长霖姿依言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双手微微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恭谨。
“今日休沐,无需拘礼。”杨锦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是。”长霖姿口中应着,身体却并未放松多少。
杨锦昭也不再强求,目光掠过她略显紧绷的指尖,转而问道:“近日府中事务繁多,你可还应付得来?”
“有杨管家从旁协助,一切尚好。”长霖姿答得谨慎。
“若有难处,可直言。”杨锦昭道,“如今外间虽看似平静,内里未必没有暗流。府中上下,还需你多费心。”
“妾身明白,定当尽力。”
一问一答,如同上司询问下属,客气而疏离。长霖姿心中那点因他到来而泛起的涟漪,渐渐平复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失落。果然,他此来,或许只是例行公事的关切罢了。
然而,杨锦昭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再次怔住。
“我记得,你似乎颇通棋艺?”他忽然问道,目光落在不远处石桌上摆放的一副白玉棋盘上。那是长霖姿平日打发时间所用。
长霖姿有些意外,点了点头:“略知皮毛,不敢言通。”
“可愿手谈一局?”杨锦昭看向她,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下棋?和他?
长霖姿心中讶异更甚。她与他,除了必要的公务交流与那几次生死关头的并肩,何曾有过这等风雅闲适的相处?
见她迟疑,杨锦昭眉梢微挑:“不愿?”
“不敢。”长霖姿连忙起身,“只是妾身棋艺粗浅,恐扰了大人雅兴。”
“无妨,消遣而已。”杨锦昭已然起身,走向石桌。
长霖姿无法,只得跟了过去。云袖早已机灵地备好了茶水点心,悄然退至远处候着。
两人对坐,杨锦昭执黑,长霖姿执白。
棋局伊始,长霖姿尚有些拘谨,落子谨慎,步步为营。杨锦昭的棋风却与他为人相似,大开大阖,攻势凌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然而,十几手过后,长霖姿渐渐沉浸其中。她发现,杨锦昭虽攻势凶猛,却并非一味强攻,布局深远,算路精准。这激起了她的好胜心,也开始放开手脚,针锋相对。
一时间,棋盘上黑白交错,杀得难解难分。晨曦渐暖,透过石榴树的枝叶缝隙洒下,在棋盘上跳跃着斑驳的光点。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清脆的落子声和偶尔风吹叶动的沙沙声。
长霖姿全神贯注,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果断落子,浑然忘了对面之人的身份,也忘了最初的拘束。她专注于棋局的变幻,试图看透他每一步背后的意图。
杨锦昭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挺秀的鼻尖因思索而微微蹙起,唇瓣无意识地轻抿着,透出一种与平日温婉沉静不同的、灵动的执拗。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不知不觉便长了些。
一局终了,竟是险险和局。
长霖姿看着棋盘上势均力敌的局面,轻轻吁了口气,这才从棋局中回过神来。抬眸,正对上杨锦昭深邃的目光,她心头一跳,方才的坦然瞬间消失,脸颊微热,垂下眼睫:“大人承让。”
“棋艺不错。”杨锦昭语气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目光却依旧落在她身上,“布局缜密,应对也够机变。”
“大人过奖。”长霖姿低声道,心中却因他这难得的夸赞而泛起一丝微小的雀跃。
“不必妄自菲薄。”杨锦昭放下茶盏,站起身,“今日便到此吧。府中若无事,午后可去书房,有些……账目,需与你核对。”
账目?长霖姿有些疑惑,府中账目一向由杨忠打理,定期向她禀报即可,何需特意核对?但她并未多问,只应道:“是。”
杨锦昭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霁月轩。
长霖姿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一早晨,如同做梦一般。他的突然到来,那盘意料之外的棋局,还有最后那句似是而非的“核对账目”……
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脸颊上。
晨光正好,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
有些东西,似乎正如同这晨光与花朵,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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