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刑

　　翌月•中州

　　三月初柳新碧，乍暖还寒。
　　今日中州热闹非凡。一行马靴裘袄的使者扛着红漆雕花的箱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什么金花玉树，珍珠檀木；什么千年巨参，鲛人之骨……应有尽有。再加上这行人皆是锦衣，在朗朗化日下显得好不阔气。待队伍都走出老远了，百姓们仍伸长了脖子努力张望：“啧啧，郧阳王好气派！”
　　“那人参大得都合不上盖子了，好个乖乖。”
　　“不是说北长林常年下雪，十分荒凉么？王爷竟有这么大手笔！”
　　“还不是为了当今太后的四十寿辰，这点心意那是肯定不用说的。”
　　“照这说法，皇太后竟比咱们的皇上还有面子？皇上登基大典的时候，郧阳王也没进京贺喜呢！”
　　“这位王爷二十年来都没有离开过北长林，只守着他那位如花似玉娇妻，唉，可惜这次王妃娘娘没有跟来，宁州第一美人是见不到了……”
　　“美人又如何？那位王妃娘娘一直未曾有孕吧，我听说当年皇太后和郧阳王……”
　　“呸！别胡说！小心脑袋！”

　　中州•寰宇殿
　　一盏轻香袅袅绕绕，帘幔静垂。
　　“辰时，于慈阳宫参见太后，留用早膳；已时，上阳宫赏戏听曲，太后未出席；午时……”御侍还没念完，只听殿外一声报：“郧阳王到！”只见一人跨步而来，四十岁上下，虎目浓眉，一把虬髯自有一番威严，正是北长林的郧阳王萧远。
　　毓清帝示意御侍退下，朗声道：“赐座。”

　　萧远进来只见数十个美人俯在毓清帝身边，已略有不快，再看满列同席的竟都是美娇娘，一个个轻纱薄衫，醉态尽显，好不浪荡。虽是满桌都是珍馐玉食，琼浆玉液，但堂堂王爷竟要与轻薄女子同案同食，萧远如何不气？当下一撩衣摆，落座沉声道：“光天化日，如此乌烟瘴气。”
　　毓清帝抬起醉眸，不以为意，哈哈笑道：“爱卿莫恼，这些美人都是朕亲封的花国大臣，你看这位是花国宰相，最善吟萧唱曲；那位是花国州书，一舞之姿能动京城……众卿家，还不快给王爷行礼？”

　　萧远气得胡子发抖，那群美人见他一脸怒色，愈发娇笑起来，团团将萧远围着盈盈一拜，齐声道：“微臣参见郧阳王。”
　　竖子不可教也！萧远见毓清帝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脸色更阴。他权作忍耐，推开美人拱手道：“不知皇上因何事将沐亲王逐出京城？”
　　“朕的三皇弟愈发长进了，”毓清帝蔑然道：“身为臣子，竟敢为润州旱灾跟朕叫板，说什么非要彻查此事，不过是为了逞威风罢了！”

　　萧远皱眉道：“老臣以为，临近太后寿辰，应当合家欢聚才是，莫因此等小事坏了兄弟情义。”
　　毓清帝懒洋洋敷衍几句，便撇下不谈，只道：“不知王爷平时可有什么爱好？打马球还是观歌舞？朕好做安排。”
　　萧远推开身边的美人，道：“老臣之微，不敢有劳皇上。”
　　“王爷太客气了。”毓清帝闻言垂眸，仿佛兴致缺缺的样子。饮酒三盏后，他仿佛想起什么，又抬起眼朗笑道：“沐王麾下的麒麟军归朕了，别说，这麒麟军练得还不错，王爷若不亲眼看看，那就太可惜了。”
　　见毓清帝一脸雀跃自得，萧远心想借他人之兵显摆一己威风，有何意趣？当下拱手应道：“皇上说得是。”

　　毓清帝张口吃下美人递来的果子，垂眸谑笑道：“由美人喂来的果子，就是更香甜，王爷试试？”
　　萧远连忙拱手推却，这群莺莺燕燕怎会放过他？一个个娇声燕语地凑上来，非要把那果子喂到他嘴里去不可，闹得他是窘迫不堪。毓清帝见状拍桌哈哈大笑起来，萧远心下怒道：墨儿竟扶了翟慊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登上帝位，还让我处处小心，如此登徒浪子简直不可教化！罢了，也好，也好。

　　三日后•演武台

　　寒风猎猎，呼声阵阵。演武场上两列士兵一色戎装，一列着黑色胄甲，漆黑如荼；另一列穿红色铠甲，灼灼如火。两列士兵不断变换阵势，因今日有皇帝与郧阳王同观，满场士气高昂，吼声震天。
　　萧远带着亲卫入场时，刚上台便瞧见那居中而坐的王者正津津有味地品着美酒，毫无威严之态，连忙翻身下马拜道：“臣萧远拜见皇上。”
　　毓清帝翟慊点点头，打了一个哈欠对御侍道：“再去拿些酒来，朕要与郧阳王好好畅饮。”
　　三军将士之勇，只在将领之气概，身为万军之主竟然在演兵时候当众饮酒，御侍一愣，只得奉命下去。

　　待那两列士兵已演练完基本阵型后，已是暮色余晖。萧远估摸着该散场了，便拱手贺道：“臣今日有幸得观我朝之威，深感荣幸。”
　　一脸醉意的翟慊略颔首，忽然朗笑道：“郧阳王谬赞，朕曾耳闻王爷当年骁勇事迹，想来现在亦是宝刀未老。”他忽而语风一转，垂眸朗声道：“可惜北长林积雪封寒，朕只恐有损功臣残年。”

　　萧远闻言愕然抬头，在这时，一队红衣死士在台下只是轻轻一顿，已翻身蹬台，为首之人正是方才去取酒的御侍。另一队黑衣死士腾跃而来，就势拦住萧远的后卫，一切都是悄然无声。只听翟慊清声道：“朕诏曰：‘赐郧阳王西蛮疆之地，以沃土肥田，慰劳忠臣。’郧阳王，还不接旨？”

　　萧远在北长林二十余年，已经有自己根深蒂固的势力，如今毓清帝这一旨竟要将他换本挪根！这与断他根基无异，当下哪肯接旨，身边的亲卫亦纷纷拔剑出鞘。只见暮色苍茫下，方才操练的士兵，一列已改阵型为方阵，另一列则为圆阵——竟是十面埋伏！
　　翟慊见郧阳王公然抗旨，愈发眸意凛然，清朗笑道：“朕的不肖三弟沐王，现在已入北长林清点上下。王爷曾嘱咐兄弟友爱，朕自当领会。”
　　风声唳，那一脸醉意的王者缓缓起身，执刀迎风。

　　“哈！臣为先皇马上打江山，出生入死，不曾言怕。如今皇上便这般对待忠臣，岂不叫天下人笑话！”萧远藏身在亲卫中，扬声怒道。他随玄高祖征战南北，一生戎马，于功德于权势都可威震天下，翟慊竟敢如此设计他！
　　翟慊抬起眼眸，一双星眸凛凛，冷声道：“乱臣贼子竟敢言忠？贼子听来！”他扬刀立地，喝道：“朕登基之日，万民朝贺，唯你郧阳王称病，此等不恭不敬之事，何以言忠？润州旱灾，饿殍无数，而那日在殿上你只一句‘此等小事’，身为人臣，却将民生疾苦视为轻微，何以言忠？”

　　正在二人对话间，练武场的前方已摆设一排拒马大盾，后方一列八尺长矛，居中的正是方才演练的弓箭手，左右又布上两翼骑兵。郧阳王闻讯赶来的其他亲卫死攻不破，只听得马蹄声，嘶鸣声，怒吼声，声声迫耳。而演舞台上的两列死士已排成矢形，将萧远团团围住。
　　萧远蔑然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呈现一幅玩乐之态，臣怎敢冒然进言？”一双虎目轻蔑扫去，却是在丈外的箭羽中，寻找薄弱的地方，准备随时趁机突围。

　　翟慊闻声骤然朗笑：“朕早收到密信：一个月前陆陆续续从北长林潜入中州的缉卫军，一共二千人。你若无谋逆之心，这两千精锐又作何解释？罢了，还是请王爷下去对先皇解释吧。”说罢只见翟慊身形诡谲，一跃而起，右手假意提刀，左手却一抖青锋，直直欺身刺去。
　　萧远先惊后喜，这小子竟狂妄如斯，殊不知刀剑无眼，双方离得这么近，那些死士必然不敢轻举妄动。萧远大喝一声：“不得不反！”当即斜剑屈膝，搏命迎上，欲直取翟慊首级。

　　谁知翟慊身躯一晃已避在盾内，竟是以假攻为暗号。早就藏在暗处的弩手拉起蹶张弩，嗖嗖几声，破空呼啸发来三棱破甲箭。萧远等人这才惊觉上当，任他们挥剑斩箭，到底闪避不及，只听得血肉迸裂声，破甲箭贯穿之下，萧远亲卫已纷纷倒地。
　　插剑入地，萧远握剑柄，直到这一刻，他才好好将那帝王认真一看。残阳如血，萧远遥遥望着翟慊，冷哼道：“好个……”话未说完，背心又中一箭，因为扭矩的缘故，箭头入体后，在肌肉骨骼的阻力下停止运动，随即只听轻轻“嗒”的一声，箭杆折断。

　　“奸雄帝王……”萧远缓缓吐出最后遗言，那三棱箭头如血槽一般，霎时，只见他后背一蓬赤红，涓涓血流喷薄泉涌。一代枭雄怒目瞪圆，手持剑柄，虽死不倒。
　　风萧萧来，云霓如虹，良久，确定萧远死透后，翟慊才缓步上前，覆手缓缓替他合上眼皮。转身朗声道：“传朕旨意：郧阳王年老体弱，猝然骤逝，念其功绩累累，特允风光大葬入皇陵！”

　　是年，郧阳王逝，沐亲王驻军北长林。万民皆叹毓清帝厚待忠臣，竟允许一外姓人葬入皇陵。也有坊间传言，因为郧阳王和当今太后藏有私情，被毓清帝撞见后，喝令萧远今生今世不得进京。郧阳王一怒之下为红颜，竟要起兵造反，所以才被惨烈镇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开明八年三月，郧阳王领两万叛军，欲破京都。毓帝英勇，亲身破敌，于阵前扬刀怒喝：“尔出身微贱，承先皇之恩，食邑一方，尚不足耶？今以不测之心，率蝼蚁之卒，不受朕命，擅入京师，其意反耶？朕受命于天，修德治武，天下莫不臣服，四海闻风来归，朕雷霆一击，汝能当乎？念尔昔日随侍先皇，多负勤劳，即刻解甲倒悬，自诉罪行，朕不问矣。若尔执迷不悟，朕大兵到日，必夷尔宗庙，诛尔九族！”然郧阳王蔑然，满口污言，意欲弑君。毓帝愤而击之，其后念其功德，准入皇陵。——《碧庭录•毓清帝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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