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

　　又是操蛋的一天。
　　狄娜的小崽子很显然并不关心母亲的难处。她只知道哭，就像黄嘴的雏鸟，一个劲地嗷嗷待哺，只有亲鸟把食物塞进嘴里的时候才会消停片刻。至于狄娜能不能拿出喂饱她的食物，她才不管呢。
　　曙光乍现时，阿斯塔打着哈欠，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她听到许多人翻身的声音，窸窸窣窣，没人说话，也没人打鼾。
　　果然小孩只有在睡着的时候可爱。阿斯塔强忍着自己想骂街的心情，穿好衣服，爬下床铺。昨天那小崽子又半夜哭嚎，弄得无人入眠。目前狄娜所面临的不过是几句叱骂，但所有人的忍耐都在不断逼向极限。这里的每个人都没有余裕去关心一个无关的寡妇，也没有资本去应对睡眠不足可能导致的工作差错。她们总有一天会爆发的，阿斯塔很清楚，因为她自己的同情也随着那小崽子的每一声啼哭而消磨。
　　阿斯塔翻出自己的储物箱。那只藤箱里叠放着一身换洗衣物、一件外套和一身冬装，角落见缝插针地塞着几块用牛皮纸包裹的面包和奶酪，另外还有一罐鱼酱和一罐腌菜。
　　妈的，咸肉又吃完了。阿斯塔咕哝了几句脏话，抽刀切下两片面包，夹上一片奶酪，又打开罐子，用刀尖挖出些鱼酱和腌菜，胡乱堆叠上去。腌菜咸得能让舌头脱水，鱼酱和奶酪散发出某种延长蛋白质保质期而产生的轻微酸腐——所谓的“特色风味”。这些重口味的配菜永远是硬面包最好的伴侣，一个把人齁死，一个把人噎死，一起吞下去，就能化腐朽为神奇，维持半天的生命体征，顺便催促人喝下巨量的水。多喝水对健康很有好处！
　　今天下午去采购些食物吧。阿斯塔盘算着，最近手头宽裕，没必要这么节衣缩食。现在正是黄瓜和番茄的季节，物美价廉，而且吃起来不用开火，正是腌菜绝好的替代品。咸鱼咸肉当然要买，新鲜肉类也可以弄点，跟蓓珊妮和狄娜吃一顿炖肉，美食总是最能抚慰人心的。
　　哎，到底还是软心肠。阿斯塔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刚才还觉得狄娜的小崽子烦人，现在就想着给狄娜买肉吃了。
　　吃完早餐，阿斯塔背上弓箭，推门而出。狄娜坐在台阶下，坐得比以往更远。那婴儿还在哭，狄娜徒劳地拍抚着她。
　　阿斯塔静默地站在楼梯上，俯视着狄娜。昨天虽下过雨，但此时仍在夏日，清晨并没有多冷，她却裹着披肩。她真的很瘦，苍白的颈子就像霜打的苇草，老旧的羊毛披肩把她裹成一只干瘪的卷。
　　她之前有这么瘦吗？阿斯塔盯着她，或许是昨天的事让她显得憔悴了。
　　狄娜忽然回过头来。她注意到了阿斯塔，于是扯出一个经典的、带着泪痕的笑容，拍了拍身边的阶梯，示意阿斯塔坐过去。而阿斯塔刚一坐下，带着体温的披肩便落到了她的背上。
　　她的胳膊真细，阿斯塔心想，臂上的肌肉贴着狄娜的骨头，肩头被她的下巴硌得生疼。
　　阿斯塔突然萌生出一股奇怪的保护欲。我可以把她带走，让她住在一间单独的公寓里。她想，那里不必大，不过有稳当的小床，有温暖的被褥，有哔啵作响的炉膛，足以让她安心度过夜晚。
　　但她没有开口。她买房的计划仍然遥遥无期，爱什莉需要一件金夏节的礼物，尤安需要新靴子、新手套，再过几年，或许还要娶老婆。她能让尤安和爱什莉一起为她的同情心买单吗？他们明明都不认识狄娜啊。莱锡街头的乞丐、罪犯、弃婴和娼/妓成百上千，即使狄娜和她的孩子成为其中之一，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冷意爬上了阿斯塔的脊梁。她逃也似的从狄娜的披肩下挣脱出来。
　　“你要去哪？”狄娜有些困惑地抬起头，那段白得扎眼的颈在阿斯塔眼前摇晃。
　　“去找维罗妮卡小姐。”阿斯塔盯着楼梯，她或许能让狄娜留在黑崖山庄做洗衣女仆。坎纽斯家族家大业大，多雇个女仆能怎样？莱斯彻……也不是什么冷血的家伙对吧，他虽然古怪，但当初还不是把他们一家留下来、给了口饭吃吗？
　　……不，还是别找莱斯彻了。一想起那天马车上的对话，阿斯塔就一阵恶寒。那不可能是少爷对一个普通仆人该有的表现，莱斯彻一定在筹谋什么，此时对他有所求很容易被他抓住把柄。难不成他想跟其他少爷一样，在家仆里找几个情人玩玩？但黑崖山庄的温香软玉多的是，他为什么对一个相貌平平、举止粗野、染了一身野兽臭气的村姑感兴趣？
　　“维罗妮卡小姐……”狄娜没有意识到阿斯塔的困扰，一心想着出路，眼中闪出光来：“维罗妮卡小姐会雇佣我吗？”
　　“也许吧。我先走了。”阿斯塔避开她的视线，匆匆告别，快步跑下了楼。
　　雨后的地面还有许多积水。阿斯塔烦躁地踢着脚，裤腿不一会儿就弄脏了。最近的事太多了，维罗妮卡，西尔维娅，萨玛尔，狄娜，还有潜在的大麻烦莱斯彻……实在消停不了。睡眠不足的大脑就像一个暴躁的工人，不耐烦地摆弄流水线的零件，丝毫不在意它们是否符合标准，便丢到一边去了。所有一切从大脑皮层的褶皱里快速流过，除了恼人而无用的印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阿斯塔几乎是凭肌肉记忆走到医院的。看望维罗妮卡就像是例行公事，说实在的，她对于维罗妮卡受伤一事，顶多有些遗憾，愧疚真没有多少。如果不是要向她汇报萨玛尔那边的消息，她真想给自己放一两天假。
　　或许是因为赖了一会儿床，阿斯塔到医院的时间比往常晚了些。莱斯彻已经来了，坐在床边的软椅上，床头柜上搁着点心盒。他每天都来，每天都带礼物，像是水果、点心、书籍、丝绸发带，而食物最后大多会落到阿斯塔的肚子里。
　　“你来了。”莱斯彻朝她点头微笑，“坐吧。”
　　阿斯塔顺从地坐下。
　　“我刚刚在和维罗妮卡聊你们朋友的事。”莱斯彻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头。他知道了，阿斯塔并不意外。
　　“刚好，既然你们都在，我就把目前的进度告诉你们吧。”莱斯彻清清嗓子，一副要演讲般的做派，“我已经督促警方加快查办了。如果证据确凿，就早日把庭审提上日程；如果证据不足，就结束羁押。所以不必担心，最后总会有公正的结果。”
　　公正？阿斯塔简直要笑出来了。谁不知道总警长嗜财如命？钱对他来说才是公正。警方高层大肆敛财，层层盘剥，于是基层警员的工资福利一扣再扣，领取医疗保险和抚恤金的门槛也日益提高。所以他们再继续向下，做生意的买经营许可，定居的交保护费。多么精妙的生态系统！多么稳定和平的莱锡！
　　“多谢您。”维罗妮卡摆出笑脸，“看来坎纽斯家族即使不做总督，也把莱锡的公平正义放在心上。但愿事情最后能如我们所愿，让正义得到伸张。”
　　莱斯彻笑着应和。阿斯塔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带着些暧昧不清的暗示……或者说警告？
　　他应该不知道我收钱帮忙传信这回事吧。阿斯塔垂下眼眸，摆出温驯沉默的模样。黑崖山庄有很多告密者，他总能知道山庄里发生的事。但监狱不是黑崖山庄，金尊玉贵的坎纽斯少爷也不屑收买最底层的狱卒，他只不过在虚张声势。
　　“哦，对了，还有一事。”莱斯彻忽然一合掌，视线扫过维罗妮卡和阿斯塔，“两位很合得来吧？我有个提议，不如让阿斯塔留在黑崖山庄怎么样？”
　　怎么又扯到这事了？阿斯塔顿感不妙，莱斯彻的视线投向她，病房似乎一瞬间收缩了，将她压近狭窄的车厢。
　　“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阿斯塔不是一直在黑崖山庄外面有工作吗？”维罗妮卡眉头微蹙，转向阿斯塔，“难道你现在想做女仆了吗？”
　　“不是普通的女仆。”阿斯塔刚要回答，莱斯彻就先一步开口，“她以后是你专用的随行人员。你出行的时候需要更好的保障，让她专心陪着你，我更放心，想必林恩夫人也会如此。而且你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让她陪在身边，肯定不像其他仆人那般无趣。”
　　“这……”维罗妮卡眉心的印痕更深了。她盯着莱斯彻，眼中的情绪……该说是怨愤，还是失望吗？她该不会误会了什么吧，阿斯塔大呼不妙，苍天明鉴，我一点跟莱斯彻乱搞的意思都没有！
　　“坎纽斯先生。”维罗妮卡深吸一口气，用回了以往的敬称，“我明白您的心意，但只是为了我的旅途舒适，就让阿斯塔放弃她熟悉的工作，是否有点草率了？若我不来拜访，您想再解雇她，还是让她做女仆呢？”
　　那一瞬间，阿斯塔很确定自己看到莱斯彻的瞳孔收缩了。他的提议有一个隐含前提：维罗妮卡从今往后都会留在黑崖山庄。此行对她而言只是“旅途”。
　　然而维罗妮卡否定了这个前提。维罗妮卡不想跟他结婚。
　　莱斯彻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他仓皇地张开嘴，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此时让自己难堪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未出口的话语扭成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莱锡是个避暑的好地方。”他生硬地开口，“黑崖山庄永远欢迎你。”
　　维罗妮卡点点头，没有接话。于是病房陷入了沉默。
　　哇，一出好戏。阿斯塔偷偷瞥向维罗妮卡，她这一说，倒解了围，只是狄娜的事怕是没着落了。维罗妮卡不想嫁给莱斯彻，此时对任何暗示性的行为都会保持敏感。如果要她出面雇佣狄娜，或许正暗示她即将以黑崖山庄女主人的身份行使权利——毕竟区区客人怎么能替主人家决定仆从的去留？
　　还是另想办法吧。阿斯塔犹豫片刻，最后放弃了劝说。她不想让维罗妮卡为难，更何况让她为难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至于莱斯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可不信这家伙会善心大发，真给她安排个好差事。他肯定会借狄娜的事做文章，到头来她们俩一个也不会好过。
　　等到攒够钱，有了稳定的住处，第一个就要把爱什莉从黑崖山庄接出来。尤安么，如果没必要跟莱斯彻撕破脸，他继续干马厩的差事倒不算坏；就算有什么事，她相信凭尤安的能耐肯定能偷溜出来……
　　“……阿斯塔。”
　　莱斯彻的声音把阿斯塔拉回现实。她如梦初醒，“腾”地弹起来。
　　“去把水果削好。”莱斯彻的指尖不停敲着椅子扶手，“再去外面拿些冰。”
　　所以你想跟维罗妮卡过二人世界？老兄，没必要把事情搞这么复杂，就算独处也改变不了维罗妮卡对你印象大败的事实。阿斯塔不动声色地瞥了莱斯彻一眼，成功收获一记眼刀，最后决定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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