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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通没有辞职的第二十一天
皇帝并非陈买想见便能见的。他须得事先呈上申请,写明求见的缘由,递入宫中。再由刘恒或他身边的中官,依事情的轻重缓急与求见者的身份地位,决定是否接见、何时接见。
陈买此次进宫,是以替老父陈平求医为由。陈平身为当朝唯二的丞相,又在不久前诛吕之事中立下大功,刘恒对他观感不错,便将陈买排在了今日觐见的首位。
刘恒是个勤勉的皇帝。尽管眼下国事尚不算繁重,他仍每日早早起身,将丞相府批阅过的文书一一调来,细细审阅,从中了解朝政动向与民间诸事。
因此,每日第一位觐见者,须得在清晨便入宫。陈买天未亮便起身,坊门一开立即动身。他没在家中吃朝食,只带了些干粮点心,原打算在马车中凑合几口。谁知途经那间他曾为弟弟买过烤饼的羊肉饼铺时,刚出炉的焦香扑面而来。见时辰尚早,他改了主意,决定下车买几张热腾腾的烤饼。
此时尚早,铺前无人排队。陈买下了马车,径直走向铺子,买了五枚羊肉烧饼。却见店主神色郁郁,一旁还立着块牌子,写着“五日之后,本店歇业”。
“你这铺子新开不久,饼也不错,怎么就要关门?”陈买不禁疑惑,更有些着急——若这家关了,他上哪儿再买这般美味的烤饼?
店主勉强一笑:“小老儿的石磨被淮南王府的人抢——啊不,是‘买’走了。没有石磨,自家磨不出足够的细面粉,这烤饼生意,自然就做不下去啦!”
“既然没细面粉,那你今日怎么还在卖?”
“虽只开了几天,承蒙各位贵客喜爱小老儿做的饼。前些时日磨的粉还剩些,尚能支撑几日,索性全都做成饼卖给大家,也不枉这好石磨磨出的好面粉。”
“咱们住在一个坊市内,也算是街坊了,我府上刚巧置办了一副新石磨,才几百钱,原价转给你便是!若是你缺钱,折旧些卖给你也使得?”陈买想了一会儿,慨然道,“如此,你便能继续在此卖饼了吧?”
“淮南王府的管家说了,那石磨的所有权已被他们‘买断’,未经他们允许,谁也不能使用。公子即便愿意将石磨卖给小老儿,淮南王府的人得知,也定会来强行搬走的。”
“这淮南王府未免也太霸道了!”陈买很是不满,随即吩咐随从:“回去将石磨送来铺中。有人问你就说是丞相府借你的,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陈家的石磨!”
陈买三两口吃完手中的饼,略一思忖,又将剩下的几张仔细揣进怀中,转身便朝宫中行去。他没有父亲那般大的颜面,不能径直经上林苑直入宫禁,只得规规矩矩从南宫门依礼请见。
入宫之后,陈买恭恭敬敬地向刘恒行礼。见皇帝是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眉宇间英气勃勃——他早年曾见过惠帝,总觉得太过文弱,不怎么合他脾性——眼前这位天子却颇有男子气概,陈买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又见刘恒和颜悦色地应允了他为父亲请医的请求,不像那些朝中大臣,不是对他冷脸相待,便是不耐敷衍,倒让他想起幼时远远见过的高皇帝,一时更觉亲切,先前的拘谨也散了大半。
他眼珠一转,从怀中掏出早上买的烤饼,双手捧上,对刘恒说道:“陛下,我们坊市最近新开了一家饼铺,里头卖的羊肉饼特别香。陛下为臣的父亲请医,臣无以为报,只能先请陛下尝一张这美味的烤饼了。”
侍立在旁的中官闻言眉头一扬,正要开口呵斥陈买无礼——皇帝的膳食岂能随意进献?
刘恒却用眼神及时制止了他,含笑说道:“连陈世子都称赞的饼,那朕可真要尝一尝。”
陈买将饼放入托盘中,小宦官上前将饼仔细分成数块,又取出一块自己尝过,确认无虞,这才端到刘恒面前。
刘恒拈起一块送入口中,只觉麦香浓郁,竟是细麦粉所制,不由赞叹:“确实美味。”
陈买借机说道:“只是这样的好饼,往后臣怕是只能在淮南王府中吃到了。”
北宫伯子听到这句话,与刘恒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昨夜已连夜将淮南王府强夺石磨之事禀报刘恒。陈买此刻所言,想必正是同一件事。
“此话怎讲?”刘恒故作不解。
“这麦饼须用细面粉制作,从前靠人力舂捣,得之不易。近来市面出了新石磨,磨粉省力许多,这才有人能在街市卖饼。可臣听说,淮南王府已出钱将这石磨全部买断。往后这样的饼,自然只有淮南王府才吃得到了。”
刘恒听罢,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说道:“朕这个王弟,从小便爱吃独食。只是如今都已成年封王,再这般行事,未免惹人笑话。”
他随即召来宋昌,吩咐道:“你去淮南王府一趟,问问王弟买断这石磨产业花了多少钱,从朕的私库中支取,如数补给他。再另购一座新石磨给他送去。这石磨嘛,还是该让百姓都能使用。大家都能吃上麦饼,也不妨碍他在自己府中享用嘛。”
宋昌领命。所需款项北宫伯子早已查明,淮南王府的管家买断那石器铺的图纸只用了两块金饼,收回坊间卖出去的大小十几座石磨,说折旧了,每座不过给了几百钱,总计也不会超过三块金饼。他当即准备前往淮南王府办理此事。
只是宋昌心中不免掠过一丝疑虑:陛下向来厌恶此等欺压百姓之举,此次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揭过,并未深究淮南王之过。这究竟是出于不愿与这位王弟正面冲突的考量,还是真的顾念着手足之情?
一旁的陈买闻言却是大喜过望。虽然未能惩治淮南王,但被陛下比作“贪嘴的小孩”,也够丢人的了。更重要的是,石磨可以重新使用了,他也能给弟弟买饼吃了。
他当即朝着刘恒说了一箩筐的恭维话,什么“陛下圣明”、“恩泽黎庶”之类不要钱的奉承话,如同开了闸的河水般涌了出来。
刘恒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陈买便由一名小宦官引着,前往太医院去请医者,准备带回府中为父亲陈平诊治。
刘恒为陈平延请的是少府太医令,此人自吕后时期便侍奉皇帝与后宫,最擅长的便是诊治风寒之症。太常属下亦设有太医令与医工,专为朝中百官看诊,不过陈平想必早已请过,刘恒便未再提及。
此时医学理论尚不发达,医者水平大多有限。寻常人家患病,多半倚靠自身硬扛,或是延请巫医术士祈禳驱邪。皇室条件稍好,却也谈不上有太多高明手段。
便如当年的吕太后,出行时被一只状似苍犬的异物袭伤腋下,归宫后不出四月便溘然长逝。时人未曾质疑太医令的医术,反倒纷纷传言,此乃赵王刘如意的冤魂作祟。
陈买心中其实并未抱太大期望。他随小宦官行至少府官署,待小宦官宣读完刘恒口谕,太医令便提起医箱,准备随他回府为陈平诊治。
二人途经一侧医室时,忽闻两名兵士打扮的男子交谈:
“我听邓通说,这儿有位夏医工治跌打损伤很有一手!不知他在哪间医室?咱们找他去!”
“我看行。那晚小邓回去时背上满是淤青,经夏医工用药酒推拿,第二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这位夏医工是何人?听来医术颇为高明?”陈买顿时生出兴趣。
“他尚未及冠,只是无品级的医工。”太医令语气平淡,“世子若需要,下官可再请一位太医丞一同过府。”
“年轻怎么了?年轻说不定眼神更利索呢!”陈买悄悄瞄了眼太医令花白的胡须,心中暗忖。
面上却含笑说道:“不如就让这位夏医工一同前去。太医令医术精湛,正好让年轻人跟着见识学习。”
这番话说得太医令心中舒坦,便也未再推辞。
三人回到丞相府,陈平听闻儿子竟进宫为他请来御医,老实说,惊大于喜。他想起陈买此前提及欲迎吕氏王后车驾,唯恐这莽撞小子在宫中胡乱“铺路”,急忙将人唤到跟前。
虽自觉医药难起大用,但天子特意赐医,陈平也不便推拒这番心意,只得先请医官入内看诊。
太医令与夏医工相继入室。太医令细观陈平面色,又静心切脉,判断是风寒余邪未清,深入肺络,难以根除,只能用药缓缓调养——这番论断,与先前诸多大夫所言大同小异。
陈平觉得果不其然,陈买却难掩失望。此时夏有疾仔细端详陈平气色后,恭谨请求:“可否容下官也为丞相请脉?”
陈买能在众多医工中独独挑中他,夏有疾觉得这位世子颇具慧眼。在他看来,陈平病势实则深重,表面虽看似平稳,内里却已损及根本,显露出油尽灯枯之兆。若不施以猛药,性命恐怕难逾今明二年。
太医令以为他是想研习脉案,征得陈平同意后便允他上前。
夏有疾指下探得脉象果如所料,当即直言:“丞相此病尚可治,但需用峻烈之药。若仍循常法,只怕难延寿数。”
此言一出,太医令和陈买顿时色变,陈平却神色如常。不但不恼,反而饶有兴味地询问该用何药。
夏有疾从容口述方剂。陈平本就博览群书,医药占卜皆有涉猎,细品此方,觉其暗合医理,兼之近来确实感到身体日益沉重,遂决意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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