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续费指南

　　“那座山是景山吗？”

　　“嗯。”

　　“你爬过吗？”

　　裴清宴很轻地笑了一声：“嗯。”

　　“小学的时候，学校有组织过一次这种春游。”他补充道。

　　顾陈觉得好笑：“如果没有春游，你就一次都没去过了？”

　　“嗯哼。”裴清宴懒懒地应了一声。

　　顾陈站在墙边的台阶上，五月的风和煦地拂过脸侧。

　　天台的围墙很高，可以确定学校为了安全性完全舍弃了其他功能。以顾陈和裴清宴的身高都只能把头露在外面。

　　但晚霞真的很美。

　　他们陷入一种宁静的舒适里。

　　裴清宴望着他从小到大生活的这座城市。

　　它真的很小，他的活动范围几乎可以以这里为中心，画一个半径为三公里的圆。

　　也许三公里都有些远。

　　这里的晚霞一直很好看。有时候傍晚不经意的抬头都会给人惊喜。情绪改变就是那一瞬间的事。

　　自然界的壮丽总大于蝇营狗苟的生活。

　　顾陈怎么看待这里？他突然很好奇。

　　“ 这地方怎么样？”裴清宴打破这阵寂静。

　　“嗯？”顾陈望着这片几近完美的风景，忍住自己的赞美之词，尽力客观评价，“挺好啊。”

　　裴清宴觉得顾陈都要陷进那片粉紫色的天空里了。

　　从一中转到这里，她好像没有什么情绪，更别说什么沉重和不甘。

　　又或者是没有表现出来。

　　在楼道听到顾陈她母亲的话语之后，裴清宴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内容，尽量把它们都忘掉。他觉得对那些内容的任何推测和过度思考都是对顾陈的不尊重。

　　真相不应该是那样被得知的。

　　如果他们的关系再近一点，顾陈又想要谈起这些经历，那么他或许有机会知道。

　　而不是像今天下午那样撞见得俗套且毫无预兆。

　　虽然满打满算只有几个月，但裴清宴希望他和顾陈是朋友。

　　顾陈有种恰到好处的活力。一种由逻辑主导的活力。这对他来讲很有吸引力。

　　理性永远是她的利刃，她用它划开生活的褶皱，战胜麻木和颓废，游刃有余。

　　但利刃也有可能伤到自己。

　　尤其是在被肆意使用之后。

　　“我以为你会有一些……落差。”裴清宴开口。

　　“……落差吗？”顾陈想了想，“肯定是有一点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当下，顾陈又能做到坦诚了。

　　可能是因为在裴清宴这里发生过太多比表达自我更能暴露内心的事吧。

　　“……但突然到一个新地方总会有点吧？陌生、不太适应、或者孤独。”

　　顾陈没看裴清宴，也没有感受到裴清宴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只是抱着双臂漫无目的地望向远方。

　　其实这种状态还挺适合表达的。

　　看不见对方的反馈，唯一的听众也没在看你，而是共享同一片美景。就算说出再扫兴的话也没事吧？顾陈想，至少还有这样一片天空啊。

　　这种景色……就像是在梦里。

　　“其实我一直很讨厌学校。”顾陈选择平铺直叙。

　　裴清宴侧过头。

　　“所以那边和这里对我来讲也没有很大的区别吧？虽然同为学校有很多差异，但毕竟都是学校嘛。”

　　顾陈笑了笑，也没管裴清宴，就自顾自地继续剖析自己。

　　“但顺着这些往下想，我讨厌的真的只是学校吗？还是某种更普遍的、无处不在的东西？”

　　“……一种，有关生存的焦虑。”

　　说实话，顾陈很讨厌剖白自己。她可以对别人的提问坦诚，但仅限于那一个问题的范围。过分坦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初中已经经历过了。

　　但现在她还是忍不住这么做。

　　或许是眼前的晚霞太美，或许是今天发生的事让顾陈抛下了很多东西；又或许顾陈觉得自己长大了一点，能够无视那样的后果，也或许是裴清宴的某些举动让她觉得他能理解这些。

　　他不是毫无缘由地转出创新班了么。当时还挺多人议论的，都说其中有什么隐情。但实际上好像什么都没有。

　　还有现在这种平静的、沉默的、对顾陈发表的所有观点的理解与包容。

　　好像比激动的共鸣更能给顾陈慰藉。

　　“转学之前，我最喜欢的是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会有家长隔几分钟就推门进来看我在做什么，也可以暂时抛开那些有关成绩、前途之类的事情。”

　　“后来我考进了竞赛班，他们就在学校旁边买了一套房子，都搬过去一起住，说是要给我陪读。这样的时间就没有了。”

　　“无论是在家还是学校，周围总有声音在说你不能停，你还要继续、加倍地努力，大家都在拼了命地往前冲，你比他们冲得慢，你就落在了他们后面。”

　　顾陈往下看，综合楼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广场，正对着校门，楼下都是匆忙来往的学生。

　　川流不息的人群。

　　“我每次听他们用那些东西去评判身边的人，什么‘这个人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那孩子现在就只有这点分数以后怎么办’……他们当然也会这样评价我。我从小在这样的观念里长大，被浸泡在这样的恐惧和焦虑里。他们永不满足地要求我会这个、会那个，还不够、要更好……”

　　顾陈闭了闭眼，声音中带上了些许涩意。

　　一切景象短暂地从眼前消失，仿佛自己短暂地拿回了对生活的控制权。当无力面对也不想接受的时候，逃避好像就成了最后一条路。

　　“就算你优秀，总有比你更优秀的；就算你背景条件优越，总有比你更优越的。于是所有人都拼了命地往上挤，只为了在这个评价体系里爬得更高一点，为了获得更多的‘确定性’挤破了头地往前冲。”

　　怎么能不让人厌烦呢？

　　怎么会不让人厌烦呢？

　　“就算做到了又怎样？就算都做到了又怎么样？不还是像他们一样一刻都不能懈怠、永远紧绷着那根弦？上学、中考、高考、找工作、结婚……每一件事都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你身上，好像底下就是悬崖，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我为什么要活成那样？”

　　一旦开始往这些方向想，就已经快要被虚无给吞没了。

　　“为什么我不能仅仅是我呢？为什么有那么多身份、标签把我淹没？那些排名和奖项和我紧紧捆在了一起，仿佛那是一圈光环，只不过它箍住的是我的脖颈。我不得不为此更加努力，学业越来越繁重，我不得不牺牲更多其他活动的时间，吃饭、睡眠……我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在为保住这个排名让路，包括我自己。”

　　顾陈想起那个迷失的自己。

　　听说有句话叫“没有‘成功’是因为‘不够努力’”。

　　多可笑，这个归因。什么样的才叫“成功”，要多努力才算“努力”？如果这都有一个统一的标准，那么这个标准又该由谁来规定？

　　“有成功就会有失败，有优秀就会有平庸。当站在塔顶的只有1%，剩下的99%又要去哪里寻找他们的意义？”

　　顾陈望着遥远的天际线。

　　“我没有办法在看到这些之后选择视而不见。我无法认同他们的评价体系。用现在的痛苦去换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牺牲自己去换取身外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仅仅是为自己而活、活在当下呢？”

　　……真可惜。在这样的困扰中，眼前的日落依旧动人心魄。

　　顾陈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绚烂的天空，想起这段时间、经历的每一分每一秒，露出一个释怀的笑：“起码在转学的时候，我是真的很高兴。”

　　.

　　一阵良久的沉默。

　　顾陈没在意。她像呕吐一样地表达，听众的反应已经不重要了。

　　但裴清宴觉得这番话配得上这样的景色。

　　作为唯一的听众，裴清宴单方面这么觉得。

　　“寒假那次，在包厢门口，你看见我了吗？”一阵沉默过后，裴清宴突然问。

　　怎么想起问这个？

　　顾陈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裴清宴说，“那天，在饭店。你站在包厢外面。我觉得你很……自由。”

　　但现在他们都知道不是这样。

　　“而我在里面像坐牢一样，”裴清宴想起这个有点想笑，“还要配合身边的人做出那个时候应该有的反应，走又走不了。”

　　他斟酌着字句：“也许进入社会定义过的任何一段关系，都要进行某种程度上的角色扮演。相对来讲，‘朋友’是其中最自由的一种。”

　　顾陈在心里表示赞同。

　　“我真的很厌倦一些约定俗成，自己捆绑自己，组成一个个集体，并且自发地搭建等级。把自己镶嵌进集体的金字塔里会让人感觉安全吗？所以大家才争先恐后地行动，生怕里面没有自己的位置。”

　　“但很多时候，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最有效率的还是依照他们的偏好行动。”

　　裴清宴想起自己某些已经堪称条件反射的举动。那里面有多少是外界训练的结果？又有多少是自己真的想做？

　　“我厌恶这样的文化，却又不得不使用它。我想把自己跟所处的环境分清，但我生长在这里，就不可避免地受它影响。它成为了我不愿承认的一部分。这种割裂真的会让人自我厌恶。而没有什么比自我厌恶更有效的自我毁灭了。”

　　它们给他套上了一层名为“绝望”的枷锁，因为所有事情都没意义，人类也不存在所谓的自由意志，所以当然也没必要有持续的热情。

　　“……我转出创新班一方面是因为我想，另一方面也是对这种体系的拒绝。但我又时常会想，这种拒绝难道只能建立在某种程度的舍弃上吗？”

　　“我们逃跑吧。”裴清宴总结。他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顾陈也跟着笑了。

　　这句话不会有下文，他们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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