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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烬之语
爆炸带来的震惊和悲痛,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队伍沉默地处理着战友的遗体,用临时找到的毯子将他们包裹,安置在相对安全的一角,等待后续人员收殓。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压抑不住的啜泣。
苏淮靠墙坐着,感到一阵阵虚脱。爆炸的冲击让他旧伤未愈的小腿更加疼痛,耳朵里的嗡鸣也持续不断。但他更深的痛楚来自内心。那种无力感,那种面对死亡时的渺小和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拿出笔记本,想写点什么,却发现手指颤抖得无法握笔。他最终放弃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面。
“山猫”走了过来,递给他半壶水。他的脸色灰暗,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战争就是这样,”他声音沙哑,像是在对苏淮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昨天还一起抽烟吹牛的人,今天可能就没了。习惯就好。”
“习惯不了…”苏淮低声说,声音有些哽咽,“永远也习惯不了…”
“山猫”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开去检查其他队员的情况。
短暂的休整后,命令传来:继续任务。悲伤没有资格停滞脚步。
他们带着更深的警惕和更沉的悲伤,继续向目标街区推进。每个人都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敏锐,仿佛牺牲战友的血,擦亮了他们生存的本能。
最终,他们找到了那个疑似武器作坊的地点——一个地下室。里面杂乱地堆放着一些简陋的工具、化学原料和未完成的爆/炸/装/置半成品。规模不大,但足以制造可怕的伤亡。
士兵们谨慎地清理和检查着现场。苏淮强打精神,拍摄着这些制造死亡的简陋工具,记录着它们的来源和可能的影响。
在一个角落里,他发现了一本被遗弃的、布满灰尘的练习本。他鬼使神差地捡起来,翻开。
里面不是制造炸弹的配方,而是一个孩子的作业!歪歪扭扭的阿拉伯文字,还有用彩色铅笔画的太阳、房子和小鸟。作业本的扉页上,写着一个名字:艾哈迈德。
苏淮拿着这本作业本,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武器作坊和孩子纯真的作业本,死亡与生机,毁灭与创造,如此荒诞而残酷地共存于这方寸之地。
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和悲痛。这场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它摧毁的不仅仅是建筑和生命,更是未来,是像艾哈迈德这样的孩子本该拥有的、在阳光下写字画画的平凡日常。
他小心翼翼地将作业本收进自己的背包。这不是新闻素材,这是对他自己的一个提醒,一个关于这场战争真正代价的、沉重无比的物证。
傍晚,他们带着疲惫和悲伤返回临时据点。苏淮没有立刻休息,他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打开了卫星电话。
这一次,他没有先汇报任务。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开始口述一篇特殊的报道。他没有过多描述今天的战斗和爆炸,而是讲述了那本作业本,讲述了“艾哈迈德”,讲述了死亡工厂里发现的、关于生的微弱痕迹。
他讲述牺牲的士兵,不是作为数字,而是作为有血有肉、会开玩笑、会思念家人的人。
他讲述了自己的恐惧、无力,以及那份在废墟中依然顽固存在的、对平凡生活的渴望。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这是他作为记者,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见证了最深的悲痛后,发出的最真实的声音。这声音里,有闫孟追求极致真实的影子,更有苏淮自己深沉的人文关怀。
他不再仅仅是记录事件,他开始尝试理解战争,并传递这种理解。
口述完报道,苏淮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将沉重的负担卸下了一部分,通过电波传递了出去。
他刚放下电话,“山猫”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简易的金属饭盒,里面是加热过的单兵口粮。
“吃点东西。”他把饭盒递给苏淮,语气依旧硬邦邦,但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苏淮接过来,低声道:“谢谢。”
两人沉默地吃着味道寡淡的食物。远处的交火声成了不变的背景音。
“你今天…做得不错。”“山猫”忽然开口,眼睛看着别处,“看到那种场面,没崩溃,还能继续干活。是块料。”
苏淮苦笑一下:“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别的。”
“这就够了。”“山猫”说,“活着,把该做的事情做了。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外面的人。这就是你们该做的。”
苏淮抬起头,看着“山猫”被风霜和战火刻满痕迹的脸。这个看似冷酷的老兵,其实看得比谁都明白。
“我会的。”苏淮郑重地说。
夜里,苏淮忍着腿痛,一瘸一拐地找到医疗兵,请求一些更有效的止痛药。他需要保持清醒,需要能够移动。
医疗兵看了看他肿起的脚踝和苍白的面孔,摇了摇头,但还是给了他几片药:“省着点用。能忍就忍。”
回到角落,苏淮没有立刻吃药。他拿出闫孟那台相机,翻看着自己这一天拍下的照片——生涩的、混乱的、却无比真实的画面。有士兵警惕的眼神,有废墟的细节,有那本孩子的作业本,也有爆炸后的惨烈和悲伤。
他选出几张最有代表性的,连同傍晚口述的那篇报道,一起传回了总部。他没有追求技术的完美,他只追求真实的力量。
做完这一切,他才吞下止痛药,靠在墙上,准备迎接另一个难以安眠的夜晚。
在闭上眼睛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阿尔苏尔的夜空没有星光,只有偶尔划过的曳光弹和地面燃烧产生的暗红色火光。
闫孟不在了,但他留下的责任和某种精神,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苏淮身上延续着。他不再是那个只依赖文字的书生,也不再是试图模仿闫孟的学徒。他正在成为他自己——一个带着相机和笔记本,用全部感官和心灵去体验、去理解、去讲述这场战争的信使。
他的镜头或许不够锐利,但他的目光,因为融入了更多的痛与思,而变得更加深沉。
孤影,已在战火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坚韧的存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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