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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剑去国(五)
我从前以为叶经纬给我配的药那么苦也是针对我,现在发现原来真的是我误会她了。
每次给谢怀霜煎药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皱眉——光是闻一闻就苦得直冲脑门,谢怀霜竟然能面不改色,端起来就几口喝完,要不是我往他手里面放荆芥糖蓼花糖梅子糖,他自己根本想不起来这些。
我问他:“难喝吗?”
“还好。”谢怀霜含着糖,说话有一点含糊,“嗯……比鹤停味道好一些。”
“……”
谁教他这么作比较的。
“你都检查过了吗?”他又抬头,“都没有问题吧?”
第十二处有珊瑚帮忙,也都安排下来,我在他手上点两下。谢怀霜就点头:“那就好——连我在内,神殿也总是拿你没办法。你说没问题,那肯定就没什么问题。”
不对。
我才高兴两个眨眼的功夫,就觉出来点奇怪,很狐疑地盯着他:“你又打算做什么?”
无缘无故跟我说这么浮夸的好听话,肯定又有什么心思。
谢怀霜没立刻答话,只是自己咔嚓咔嚓嚼碎梅子糖,摸摸鼻尖。
他说:“我真这么觉得。”
我放了空的药碗在桌上,在他旁边坐下来,盯着他。
谢怀霜显然也觉出来了,眼睛乱晃几下,装作很忙地把额前的几绺头发拨开。
“我有事情……嗯,想告诉你。”
我就知道。伸手把他忙活半天也没整明白的那几绺头发整好,我问他:“什么事情。”
“我问了叶大夫了。”他停一停才接着道,“错君臣……嗯,只要次数不太多,之后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听见这几个字我就心头缩一下:“所以呢?”
谢怀霜指尖在桌上敲几下,开口时轻而快:“所以后日晚上,我也可以动手。”
后日是约定好火烧琳琅楼的日子。
“一定要这样?”
“一定。”谢怀霜越说反而越不心虚,目光渐渐定下来,“从这件事本身来讲,我若像现在这样,反而是累赘。若和你一道,出差错的可能性更小。从我自身来讲……”
顿一顿,他接着道:“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比起来毫发无损,我更希望……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也有这个能力。既然敢用错君臣,我就能受得住。”
他说完了反倒很坦然了,把手摊在桌上,两点深绿映着灯影直直望着我,一副我说什么他都准备驳回来的样子。
我早就知道他要这样。知道我又能如何呢?
——再有千般万般不情愿,说到底,谢怀霜是个人。就像他自己说的,不是我的玻璃灯。我拦不住他,也就没打算拦他。
我甚至觉得果然如此,好像同我纠缠了十年分不出高下的人本来就应该如此。甚至——我想,若是易地而处,我也不会有多安分。
剑不出鞘寂寞老。
“我前日就问过叶经纬了。”我在他手上慢慢写,“玢罗丸的量,后日加一倍,再多加一味药,她已经给我了——但是只此一次。”
谢怀霜有点讶然,眼睛很快地眨两下,我又很用力地在他手上重复:“只此一次!”
“我以为……”他说到一半便不说,点点头笑了,“好,我答应你,只此一次。”
在他的手伸回去之前,我拍一拍他手指,示意他等一等。谢怀霜对此很熟悉,就偏过头:“有什么要给我?”
我把去了壳的栗子放在他手里,看他嚼了几下,嘴上没说什么,但是手又很诚实地伸过来。
也不知道是谁一开始说什么自己不爱吃甜的云云。
“下次你自己去壳——我也没那么闲。”我和他事先声明,“今天算是奖你。”
“奖我?”谢怀霜想一想,很疑惑,“奖我什么?”
“你今日没有瞒我。你之后想做什么事情……至少也不要瞒我。行不行?”
谢怀霜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灯影在眼睛里面一晃一晃的,我以为他要不答应我,片刻之后见他却是又笑了。
这人总是笑得很轻很淡,只好似一枝玉兰展开半寸花瓣。眼下却不同,繁盛春光落在眉梢眼角一样。
“好,我以后有什么都不瞒你。”他说话时笑色被灯火照得格外分明,“我再不瞒你——我保证。”
目光是没有温度的。目光怎么会有温度呢?
我猛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看见方才堆在旁边的栗子壳被我晃神间碰到地上,撒了一地。
我和他现在这样,究竟算什么。
谢怀霜对自己做下的坏事浑然不觉,还伸手:“再给一个。”
塞到他手里,我顺道戳戳他手心。这个人现在越发会支使人了,可见学坏当真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他含着栗子,右边脸颊被顶得鼓起来一点,含糊道:“下次换我给你剥壳。”
“下次再说。”
其实我虽然没那么闲,但也可以有一点闲。如果他求一求我,下次我还是可以勉强给他剥一下栗子的。
我还是有原则的。他一定至少要求我一下。
“你自己不吃吗?”谢怀霜这次被放了栗子也没伸回去手,反而又往我这边伸了一点,“怎么只给我,你不爱吃这个?”
他一边说,指尖还一边蹭我的手,一片羽毛一样。
算了。不求也行。
*
晚间的时候,谢怀霜和我来回说了两遍:“若是夜里有什么动静,也不必管我。我自己能应付。”
我看着他又像前几日一样坐在屏风后面,指尖没忍住,往掌心又深了一分,攥着药瓶,错过去目光紧紧盯着自走钟。
他不许我在他旁边,说会碍他的事,让我该画图纸就画图纸、该睡觉就睡觉。我只好一直坐在屏风另一侧,望着他跟着月明月阴而时隐时现的背影。
三更的时候,我算着时间又一次倒出来药,忽而听见帷帐里面的隐约喘息声。
刻意压低到近乎于无,几乎被远处铁皮车吱吱嘎嘎驶过铁轨的声音完全盖过去。
我倒了水,匆匆拨开几层红绡,果然看见谢怀霜整个人抵在墙角,被褥都堆得乱七八糟。
牙关也是紧锁的,我在他手上拍了三四下,眼睛才慢慢地抬起来,两点深绿下一秒就要四散流淌开一样。
叶经纬对错君臣发作的痛苦到底如何,也没有细说。
“太过少见,只有一些古籍里面有只言片语,我也不敢妄言。”她当时说,“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习得的。你要实在想知道,或许回去问问城……罢了,说这些也无益。别再练就是了,这东西发作会一次比一次剧烈。”
我摸到他手心里面也都是汗,但还能对写上去的东西有一点反应。
“吃药……把药吃了。”
重复几遍,我看见他睫毛颤一下,张开一点嘴,低头衔了药丸,牙齿磕在杯沿上作响。看着他把药咽下去,我才把杯子放到一边,却忽然被拉住。
房间里面没有点灯,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影子。谢怀霜低着头,只是很紧地攥着我的衣襟。
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隐约看见他紧锁的眉头,试着晃一晃他,听见他很含糊地叫我的名字。
“怎么……”
我没写完,也没能接着写完这句话——他整个人的重量忽然压过来,靠在我肩膀上,两只手乱七八糟地揪着我的衣襟衣领,脸侧贴着我的脖子,灼热温度烫得我愣了一下。
谢怀霜又叫我,声音含含糊糊的:“祝平生。”
我下意识地就把他按在怀里,感觉到他整个人一松,去揉他的后心的时候听见他还在嘀咕:“……祝平生。”
写一遍,他还是那个样子,没什么反应。我又写一遍:“我在呢。”
重复写到他有了一点反应,我才停下来,把他揽得更紧一点,拨开来他额头前面汗湿的头发,
他念着语音就含糊下去,我看见他忽然咬上自己手背,喉间溢出来一点声音。
用力把他自己的手拉出来,牙关抵上我的小臂的一瞬间,一阵刺痛立刻蔓延开来。他牙关时松时紧,我仰起头,另一只手扶住他,拍过他的后背。
一切都乱七八糟的,甚至我不都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断断续续的喘息,潮热的铁锈气,浸了汗的发梢。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怀霜才气息平稳下来一点,松了牙关,隐隐约约露出来排血印。
他颤抖轻了很多,我才敢吐出一口气,低头去看他,见他一偏头,茫茫然两点深绿抬起来,昏昏夜色里摇摇晃晃,在咫尺之间没有焦点地看着我。
——这一眼过来,我心上绷着的弦终于还是惊断,乱珠碎玉摔作一地。
他对我这样重要——比我所能想象的极限还要重要。到底算什么呢?
我看一眼谢怀霜,他很疲惫地垂着眼睛,靠在我肩头,我的手就按在他的后颈。
有什么由头呢。我对师兄、对师姐、对最要好的朋友,都不会是这样的姿态。
谢怀霜仍然无知无觉,在我的颈窝混混沌沌地蹭来蹭去。我闭上眼睛。
随便吧。
闭一闭眼睛,我什么都不想了,慢慢地拍过他的后背。
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但是算什么都罢了。算什么我都认了。
早上的时候,谢怀霜又是平日的样子,慢慢坐起来,愣一小会儿,然后推开被子,脚尖探几下勾来鞋子。
在他醒之前,我就已经把他的手从我身上拿开,自己匆匆忙忙爬了下来,检查三遍手臂上的伤不会露出来,眼下就坐在桌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悄悄看他找发带和梳子。
谢怀霜还坐在床边,头发一直垂到被褥上。我看着他把头发在脑后拢起来,系上发带又打好结,和平常完全一样。
也许他对昨晚的事情一无所知?
我又拉了拉自己的袖子,正在揣测的时候,听见他叫我:“我昨天晚上……嗯,有吵到你吗?”
面上神色很自然,不像是记得什么东西的样子。我稍微松了一口气,过去问他:“没怎么吵到我。昨晚那药管不管用?”
谢怀霜眨眨眼睛,点点头:“管用的。”
和我说这些,看来他当真记不得昨夜的事情了。
谢怀霜说完就自己摸到一旁的柜子,拉了抽屉不知道翻什么东西。背对着我,他忽然又笑了一声:“我昨晚……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
“嗯……不说也罢。”他安静片刻,又道,“有点……有点荒唐。不说了。”
这人怎么还是这样。
我想告诉他总是话说一半也不是什么好习惯,才过去就被他往手里面塞了个东西,仔细一看是两串粉色的碧玺项链。
“这是什么?”
谢怀霜指一指,又接着回去埋着头翻:“值钱的东西——往日他们看得紧,而今烧去了可惜,我们都拿上。”
这话说得非常有道理。我对着日光看看成色,忽然想起来一件旧事。
十年前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是他一剑挑断了那两串我已经到手的碧玉珠。
谢怀霜正在认真翻翻翻,突然被我戳几下手心,茫然地抬头:“怎么了?”
“……不怎么。”
在琳琅楼的末一日在许许多多的准备工作里面过得很迅速。等到我和谢怀霜都再坐定,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
“那些机关还有多久发动?”
我看了一眼自走钟:“半个时辰。”
发动机关、赶出去人、拦住琳琅楼的管事,我和谢怀霜都已经反复推演过每一步。
不太久了。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会月上中天,星汉晴朗。
谢怀霜点点头,指节叩过平放在膝头的长剑。
最好的斩云锋再借他一次。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他安静了很久,忽而抬头,长睫一掀露出来两汪碧潭水,粼粼照过来。
“什么事?”
“总之是好事。”他说着眉眼弯起来,“再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的尾音被淹没了。窗外一声闷响,随即便是一团火光乍然明亮起来,照开一寸夜色,杂沓的脚步声霎时在头顶上乱作一团。
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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