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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
蕙卿被周庭风丢在街边。
腊月底的日头,是惨白的一团,没什么热气,只管冷冷地照着。街边零星支着些摊子,卖些灶糖、门神、红纸之类的年货,行人也是稀稀拉拉的。蕙卿随意把头发绾起来,披着被她丢掉的缎袍,踽踽独行。
风大得很,吹得她脸上刺疼。蕙卿在心底默数,数到二百九十六,那青帷马车转回来,重新出现在大道尽头。她又重新默数,数到三十一,马车到她跟前。周庭风挑开软帘,翻身下车,睨她一眼,也不说话,扛了她就塞回车厢内。
蕙卿摔在软座内,屁股有点痛。她揉着屁股,刚转过脸,三张轻飘飘的文书甩在她脸上。
“够不够?”周庭风绷唇道,“三次,三张,够不够?”
蕙卿吸了吸鼻子,低头看,是昨天那些庄子里的其中三个。她抿唇嗯了声,把文书折好,就要往怀里塞。
周庭风按住她的腕子,指尖捏着一张文书,举在她面前:“再来一次。”
蕙卿垂眸:“我摔到腿了,疼。”
他粗暴地又抽过一张文书:“两张。”
蕙卿没吭声。
他又取一张:“三张。”
蕙卿瞳孔微闪:“算一次吗?”
他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咬紧牙关:“啊。”从齿缝里溢出一个字,“是。”
她抬起眼:“好。”
周庭风一怔:“你他娘……”他先是怒,眼红耳红脸也红,紧接着吐口浊气,发出一声干巴巴的冷笑。
蕙卿见他这般骂自己,人也傻了,瘪了嘴红了眼,无措地望着他。
他扯过蕙卿的腿,挽起裤腿、褪下绫袜,从旁边取了只药瓶,将药膏挖在指腹,狠狠按在伤处:“怎没把你这狗腿摔烂了!”
蕙卿想抽回腿,被他紧紧按住。
待他涂完药,马车已入了周府,停在仪门外的巷道里。周庭风恨恨地给她穿上绫袜,见蕙卿不动,扬手拍了一记她的臀:“走啊。”
蕙卿靠在那儿,闻言转过头,淡声说着:“不是说再来一次吗……”
周庭风倒吸一口凉气,他已经气得额角青筋蹦跶:“滚!”
“那这三张……”
他把三张文书扔进蕙卿怀里,厉声:“滚!”
蕙卿把六张文书全踹进怀里,扶着车壁慢慢挪出去。周庭风往后一靠,按着眉心重重喘气。未久,他扬声吩咐代双:“去团月馆子。”
却说周府外的宁清街上,几个孩子正聚在一处斗蛐蛐玩。周承景拎着装蛐蛐的竹笼,路过他们。其中一个小孩笑嘻嘻道:“周二哥儿,你怎又回来了?不是回家读书么?”
周承景点点头:“我要去买个东西。”
那孩子直起身子,笑问:“买什么呀?”
承景没吭声,径直走向不远处扛着草把子卖糖葫芦的老汉。他只要了一串,付了三文钱。珊瑚珠子似的糖葫芦,外头裹着一层琉璃壳子,里头是火霞似的红果,肥墩墩、饱涨涨的,看起来就勾人涎水。
那小孩蹩近前,眼睛直盯着糖葫芦:“周二哥儿,你不是不吃糖葫芦吗?”
承景抿唇道:“嗯,我给别人吃,不是自己吃。”
“给谁啊?”
承景转过脸看他:“你想吃吗?”
小孩连忙点头。
承景又摸出三文钱,同老汉道:“给他拿一串。”说罢,再不管那小孩,径自往前头街口走去。越靠近那街口,他心跳越快。转过街角,脚步却顿住了,因他不仅看见姐姐,还看见父亲。他看见父亲把姐姐扛在肩上,塞进车厢。姐姐捶着父亲的背,头发散了,衣服乱了,鞋子踢掉了,像条不安分的离了水的鱼,乱动。啪的一声,父亲打了一下她的屁股。仿佛抽在承景的心,他也跟着抖了一下。于是姐姐不动了。父亲从车厢出来,弯腰捡起姐姐的鞋。承景放松的唇瓣抿得紧紧的。
姐姐……
他躲在街角,渐渐低下头,那红艳艳的一簇,还擎在手心,好刺眼。蛐蛐在竹笼里乱跳,好聒噪。把姐姐扛在肩膀,是喜欢她吗?那为什么不抱她?为什么打她?许多杂乱无章的念头挤在他的心窍里,理不出头绪,只觉心烦意乱。但他记住了这个姿势。父亲是孩子的老师,承景今日懵懵懂懂地,学到了一课。
他把糖葫芦往街角一扔,走上前,地上躺着一枚素银花钿,姐姐丢下的。他捡起来,拢在掌心,头也不回地回了周府。
周府正闹着。张太太与柳姨娘之间的龃龉,终于有了爆发的迹象。说起来,张太太和柳姨娘之所以斗起来,也有蕙卿的“功劳”。
自她与周庭风在一起,周庭风便逐渐荒了张太太、柳姨娘两房。张太太今年二十八岁,柳姨娘三十岁,俱理解不了周庭风为何突然冷了她们。在周庭风处失宠后,她们难免胡思乱想,且周庭风又把蕙卿藏得极好,故此二人皆以为是对方给自己悄悄上了眼药。
柳姨娘尚可,还能守着景哥儿。张太太却是面上强撑着主母的架子,内里早已焦灼如焚。二十八岁了,年华似水,生育的希望随着年岁的递增而越发渺茫。失了丈夫的宠爱,膝下又无亲子傍身,还要硬撑着打理二房偌大的家业,这半年来,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她几乎喘不过气。
赶巧儿这节骨眼上,承景的开蒙师傅因年老多病,来年无法再授课。周庭风把这事交给张太太,她便托了本家哥哥帮忙,寻一位新塾师。新塾师杨先生样样皆合适,曾点过榜眼,还出任过几届科举考官,学问、资历都是顶好的。唯有一桩,老先生是天杭本地人,故土难离,不愿远赴京都。这意味着,若请这位先生,承景便得留在天杭读书,而柳姨娘的去留则又是一个新问题。留在天杭照顾承景,又恐这期间张太太趁虚而入,怀上身孕,将来动摇承景在二房的地位。
柳姨娘思前想后,只得硬着头皮跑到张太太院中,求她重新换位塾师。正巧张太太的哥哥、嫂子也在,张太太听了柳姨娘的话,脸登时挂下来了,也不顾哥嫂在场,指着柳姨娘的鼻尖就骂:“黑了心肝的奴才!杨先生论学识、论阅历、论官职,哪样配不上教景哥儿?我还不知道你?你以为景哥儿是你生的,是你儿子,难道我不是他母亲?难道我就要害他?他又不是三岁孩童,留在天杭读书怎的了?家里头上上下下这些奴才,都是摆设,伺候不了他?他是哪路来的神仙,值得我哥哥亲自费心劳力去寻访名师,临了临了,没听见你们母子一句人话,倒还要挑三拣四起来!”
张舅爷和舅奶奶忙上前拉住张太太,劝她:“也罢,也罢,都是为了孩子。”
一句话又把张太太点燃:“哎呦!是了,她柳韵的孩子是孩子,我们敏儿不是孩子!亏你们俩是亲舅舅、亲舅妈,怎么我们敏儿念书习字,没见你这么操心?”
张大爷急得直跺脚:“这能一样?景哥儿是男孩子,他读书是要科举的!”
张太太眼眶渐渐红了:“是了,他是男孩子,你们就只顾着他,敏儿就我一个人疼。”
张大奶奶揽着她的肩:“咱们敏敏的福气在别处……”
张太太推开她嫂子,望着底下的柳姨娘:“我哥嫂来,辛辛苦苦为你承景寻塾师,没听你母子俩一声谢,如今还要被你嫌,反落了一身不是。今儿我把话放在这儿,你要觉得杨先生好,就定下来,至于你是留在这陪景哥儿,还是跟我和二爷回京都,随你。你要是觉得不好,我就遣人把杨先生回了。景哥儿寻师傅的事,你去找你那二门上办差的嫡亲兄弟帮忙罢!”
柳姨娘一家俱是周家家生奴才,何来为景哥儿寻塾师的能力?她一听这话,知是绝了路,只得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又去求张舅爷帮忙另寻京都的师傅。张大爷望了眼自家妹妹,冷笑:“这位杨先生是我同年的岳丈,看在我妹子面上,再三再四地才请到老人家,现今要把人回了,我还得舔着脸儿上门赔礼。再给你帮忙?我可不敢咯。”
这厢僵持着,承景已回了府,站在正房门口听院子里动静。他低着头,悄悄抚着掌心的花钿。承景很爱自己的阿娘,但他也知道,阿娘有时候是非常昏聩的。比如张舅爷在这,她有什么不满,绝不能在舅爷跟前提。再比如眼下太太与舅爷已把话说绝,就该及时退让,日后再寻机会向父亲求情转圜,而不是在太太他们面前哭。
苏嬷嬷见到承景,让他赶紧回屋。承景却抿了抿唇,抬起腿,走进正屋,撩起衣摆,端端正正跪在柳姨娘旁边:“母亲,儿子以为杨先生很好,儿子愿意留在天杭念书。”
柳姨娘噙泪要捂他的嘴:“傻孩子你在这没人照应你!娘怎舍得你!”
承景挣开她:“母亲,阿娘,独自在这生活,也算是一种历练,而况这里不是没有人。”他攥紧了花钿,“大房的嫂嫂也在,她可以照顾我。我们可以做个伴儿。”
陈蕙卿正仰在软榻上歇神,兰儿在给她揉腿。她的伤并不重,这才两个时辰,她已可以正常走路了。但是有人给她揉腿,就是舒坦些。她喜欢舒坦。
湄儿急匆匆跑进来,说是张太太身边的苏嬷嬷来了,请蕙卿过去商议要事。
蕙卿心一坠。自二房回到天杭,她与张太太统共只打过一次照面,彼此都淡淡的,维持着一种客气而疏远的平衡。如今派苏嬷嬷来请,必有事发生。
蕙卿披衣起身,扶着湄儿的手踱了过去。
是承景念书的事。张太太想让她帮忙照顾承景,柳姨娘想让她拒绝。蕙卿站在堂下,望望张太太,又望望柳姨娘,最后目光落在承景脸上,轻声问:“景哥儿是怎么想的呢?”
承景看着她:“我愿意留在天杭读书。”
蕙卿点点头:“长嫂如母,我自当把景哥儿当成嫡亲弟弟一般,尽心照看。”
张太太喜笑颜开,立时留蕙卿用饭。只有柳姨娘唉声叹气,一张脸都愁苦了。蕙卿独坐角落,慢慢饮着茶。她觉得这样挺好的,照顾景哥儿,她就不用回京都了。少见周庭风,这是好事。景哥儿是周庭风的继承人,她照顾好景哥儿,说不定来日景哥儿一高兴,把文训的财产全还给她。蕙卿觉得,这也是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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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不止十万字了,但我会控制的,这篇就是短篇,不会写长。
然后来个200营养液加更?(如果完结时才有200那就算了ahahaha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