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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踪隐现
十日后,西郊煤窑开矿典礼。
旌旗招展,锣鼓喧天,热闹得如同上元灯会。
江泓身着凤宸亲赐的绣金竹叶锦袍,规规矩矩立在凤宸身侧半步之后,看着新任漕运使为矿窑揭碑。阳光洒下,金线绣的竹叶闪着内敛而奢华的光泽。
"正君今日倒是听话。"
凤宸忽然侧首,指尖不经意般掠过他袖口的金线刺绣,触感微凉,"这衣裳,很衬你。"
江泓微微欠身,扮演着无可挑剔的温顺王君:"殿下亲赐,不敢不穿,更不敢弄丢。"毕竟上一对被当掉的镯子教训,还历历在目。殿下没少拿这事敲打他。
"是么?"
凤宸轻笑,那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本王若再赐你个人呢?"
不等江泓反应,她已击掌三声。
乐声倏起,一众面覆轻纱的舞伶翩然而至,水袖翻飞,暗香浮动。为首那人腰肢尤其柔韧,旋转时绯色纱衣如同绽放的罂粟,偶尔露出眼角一点醒目的朱砂痣。
满座宾客一时看呆了眼。
唯有陈默"啊"地半声惊呼,被江泓手中茶盏与桌面相碰的清脆响声恰到好处地掩了过去。
"好!"
凤宸率先拊掌,目光却始终锁着江泓,像是要在那张平静的脸上找出点什么:"此伶如何?听闻正君近来……颇爱音律,尤善琵琶?"
那舞伶正怀抱琵琶,纤指拨弦,一曲带着离愁别绪的《折柳》流泻而出,技艺堪称精湛。
江泓执壶,神色自若地为凤宸添茶。
"技艺尚可,只是这调子……略显陈旧,听得人有些乏了。"
"巧了。"
凤宸忽然伸手,轻轻按住他手腕,阻止了他倒茶的动作,"这位妙人儿,正想弹些新曲。抬头——"
琵琶声戛然而止。那舞伶应声仰面,彻底露出一张秾丽精致、堪称绝色的面孔。眼角那点朱砂痣,在明亮的光线下,红得惊心动魄。
江泓腕间的茶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落在了凤宸白皙的手背上。
"臣侍失仪。"他立刻抽出随身帕子欲擦拭。
凤宸却反手扣住他腕子,力道不轻不重,就着他手中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手背上的水渍:"无妨。只是正君可知,这位妙人儿,从何处来?"
琵琶声又起,这回隐隐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绵软腔调。
江泓凝视着那点朱砂痣,语气带着适当的推测:"听其音,观其韵,似是……江南道人士?"
凤宸大笑松手,仿佛极为愉悦:"好耳力!正是三年前苏州献入宫的乐伶!"
她倾身靠近,玉扳指冰凉的边缘几乎擦过江泓的耳垂,压低了声音:"可惜啊,陛下嫌他曲调过于悲切,不喜,转头就赐给了本王。"语气里满是"你懂的"那种意味深长。
典礼结束时,那位名叫惊蛰的舞伶,已被妥帖地"打包"塞进了前往江泓别院的马车。
凤宸临上车前,忽然回头,对着送行的江泓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人,送你院里了。可得……好好待他。"她顿了顿,尾音拖长,"毕竟,是沾着宫里气息的人呢。"
马车辘辘远去,扬起细微尘埃。
陈默立刻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蹦过来,死死揪住江泓的袖子,声音发颤:"泓哥!那、那不就是……"
"回府。"
江泓面无表情地甩袖,步履匆匆,只想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别院西厢房已然亮起了灯火。
江泓推门而入时,那位名唤惊蛰的舞伶正对镜卸妆。
铜镜中映出的眼角朱砂痣,红得像一滴凝固的血。
"奴侍惊蛰,见过正君。"
他起身行礼,声音柔滑如最上等的丝绸,"奉殿下之命,特来为正君……解闷。"
江泓反手阖上门扉,隔绝了外界:"解哪种闷?"
惊蛰轻笑,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譬如……正君那丰厚嫁妆里,某些令人烦恼的盐引的闷?"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江泓缓缓在案几后坐下,语气听不出喜怒:"哦?细说说。"
"隆昌十二年,苏州江府曾购盐引三千道。"
惊蛰指尖蘸了点卸妆用的胭脂,竟在光洁的案几上信手画了个蜿蜒的蛇形,"经手人姓钱,如今在宫里当差——恰巧,是奴侍的义父。"
胭脂画出的蛇信鲜红欲滴,透着几分诡异。
江泓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条件?"
"简单。"惊蛰忽然屈膝跪地,仰起那张秾丽的脸,眼神却异常清晰,"求正君,送奴侍回宫。"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江泓轻笑出声,带着嘲讽:"殿下知道你还有这'上进'的心思么?"
"殿下只知道奴侍不甘寂寞,想攀附正君这根高枝儿。"惊蛰眼波流转,话里有话,"却不知奴侍真正想攀的,是那九重宫阙里的……真凤。"
远处传来沉闷的更鼓声。
江泓猛地抽走他发间用来固定发髻的素银簪子,冰凉的簪尖挑起他光滑的下巴。
"本君如何信你?"
银簪尖端微微陷入皮肤,抵着喉结,带着威胁。
惊蛰却笑得更艳,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正君不妨去查查钱公公的籍贯——恰与您娘家那位卷款跑路的'表姐',乃是同乡。"
簪尖刺入半分,一滴鲜红的血珠瞬间沁出。
江泓凝视着那点刺目的鲜红,半晌,冷冷道:"三日后,我要见到钱公公亲笔手书为证。"
"何须三日?!"
惊蛰像是早有准备,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封边缘泛黄的信笺,"义父交代过,您若问起,便把这个交给您。"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极淡的阴霾,“义父还说……近日宫中风波恶,他老人家,怕是时日无多了。”
信纸展开,是当年盐引兑付的私账副本。
而某个熟悉的名字,被朱笔重重圈出——正是那位卷走江家巨额钱财后消失无踪的"好表姐"!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
江泓瞬间吹熄烛火,黑暗中银簪再次抵紧惊蛰咽喉,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嫌你曲调太悲?"
惊蛰在黑暗中轻笑,气息拂过江泓手腕:"是。因奴侍总爱弹那曲……《湘妃怨》。"
"现在弹。"江泓命令道,同时悄然推开后窗。
哀婉的琵琶声在黑暗中幽幽响起时,哑仆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无声递进一叠薄薄的卷宗。
江泓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快速翻阅,最新一页赫然写着:惊蛰,本名柳七,隆昌十二年入宫。现为端王侍君,籍贯——江南钱塘。与江家那位"表姐",正是同一故里。
曲声终了,余韵未散。
江泓重新点燃烛火,室内恢复光明。
"你的条件,我应了。"
他将一枚代表某种权限的玉牌扔过去,"但需再加一事——查清当年经手这批盐引的宫内督办使,究竟是谁。"
惊蛰接住玉牌,把玩着,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巧了,据奴侍所知,那位督办使姓刘,正是日前在家中'悬梁自尽'的前任漕运使……的岳母大人。"
更鼓敲过三响。
江泓忽然道:"你可知,殿下为何偏偏将你送给我?"
惊蛰正慢条斯理地披上外衫,闻言回头,嫣然一笑:"殿下说,正君近来身边冷清,想必寂寞。"
"不对。"
江泓指尖摩挲着账册上那个刺目的朱圈,眼神冰冷,"她是把你当作香饵——用来钓我这条,疑心颇重的鱼。"
惊蛰眼尾微挑,朱砂痣灼灼生辉:"那正君……您咬钩么?"
"咬。"
江泓猛地推开房门,夜风灌入,吹动他的衣袂,"但我不只要吃饵,还要连那钓竿……一并夺过来。"
次日清晨,陈默如同被点了尾巴的炮仗,急匆匆闯进书房。
"泓哥!不好了!那个惊蛰,他、他在厨房熬粥!"
江泓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西郊煤窑的扩建地图,头也不抬:"他爱熬便熬,王府又不差这点米。"
"可他还旁敲侧击地问东问西!"陈默急得跺脚,"什么煤窑每日产量多少,主要走哪条漕运路线送往京城……"他忽然自己噎住了,惊恐地瞪大眼:"他、他该不会是殿下派来盯梢的探子吧?!"
江泓终于抬眼,不答反问:"你昨日啃的那本《漕运使秘史》话本子,第28页写了什么精彩桥段?"
陈默的注意力瞬间被带偏,立刻兴奋地分享起来:"写那漕运使在画舫里藏了本真账本!就埋在床头第三块木板下的暗格里!啧啧,真是狡兔三窟!"
"很好。"
江泓递过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去西市,把这话本子买上十本,挨个'不小心'遗落在京兆府各位大人家的门房或者轿子里。"
陈默瞪大眼,完全摸不着头脑:"啊?这、这有何用?给他们解闷吗?"
"去吧,照做便是。"
江泓不再解释,垂眸继续研究他的地图,嘴角却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数日,午后天色骤变,乌云压顶,暴雨倾盆而下。
惊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进来时,江泓正在小泥炉上焚毁几封边缘发脆的旧信。
"正君心情不好?"他搁下青瓷碗,声音柔媚,"可是在为漕运路线之事烦忧?"
江泓抬眸,目光锐利:"你想说什么?"
"奴侍方才听陈公子在外头嚷嚷,说京里如今都在疯传,前漕运使在画舫藏了本要命的账本呢。"惊蛰拿起羹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羹汤,"巧的是,奴侍义父今早刚递话出来,说那位刘督办使……突然告病,紧闭府门,谁也不见了。"
羹勺与碗沿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江泓直接问:"你义父,在宫中任何职?"
"司礼监随堂太监。"惊蛰轻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自得,"专管……归档陈年旧案。"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屋檐。
江泓推开面前的羹碗,语气决断:"我要见你义父一面。"
"难。"
惊蛰指尖蘸了茶水,在光洁的案几上缓缓写下一个"端"字,"除非……殿下点头。"
茶水写就的字迹缓缓洇开。江泓凝视良久,忽然起身:"备车,入王府。"
端王府书房里,凤宸正在欣赏一幅新挂上的《雪溪垂钓图》。
"正君来得巧。"她没回头,指着那幅画,"看看,可眼熟?"
江泓躬身行礼,语气平稳:"仿前朝大家的笔意,仿得极好。"
"是么?"凤宸忽然伸手,利落地扯开画轴——背面竟然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隆昌十二年盐引兑付细目。"她指尖精准地点着其中一个名字,"你那位好表姐,吞没的,可不止是你们江家的钱。"
跳跃的烛火,清晰地映照出旁边另外几个权贵之名,每一个都足以在京城掀起风浪。
江泓袖中的手指悄然收紧:"殿下为何将此物示于臣侍?"
"因为本王好奇。"
凤宸忽然逼近一步,目光如炬,"你嫁妆里那些惹是生非的盐引,你处心积虑,究竟想用来做什么?"
窗外猛地炸响一声惊雷,白光一闪。
江泓抬头,毫无避讳地迎上她的目光:"若臣侍说,想用它,换一条能直达宫中的……运煤路呢?"
凤宸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胆子不小。"
"不及殿下。"江泓目光扫过那幅暗藏玄机的画,"以假画钓真凶的胆子。"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只有雷声余韵和雨水敲窗声。
良久,凤宸骤然大笑:"准了!"
她掷下一枚刻着端王府印记的金令:"但那条路,得以惊蛰的名义去办。从此,端王府再没有柳七这个侍君了。"
雨停时,江泓手持金令走出王府。
惊蛰安静地候在马车前,不知何时,鬓边竟簪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义父殁了。"他声音平静无波,"就在半个时辰前,失足……跌进了太液池。"
江泓握紧金令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刘督办使呢?"
"还'病'着。"
惊蛰抬眼,眼角那点朱砂痣在雨后暮色中,艳得诡异,"正君,还要见么?"
沉沉的暮鼓声自皇城方向传来。
江泓将金令抛还给他:"三日内,我会帮你把运煤路,通进宫。"
"代价呢?"惊蛰接住金令,反问。
"代价是——"江泓俯身,拾起他鬓边那朵略显突兀的白花,"你义父,真正留下的东西。"
惊蛰的瞳孔骤然收缩。
江泓捻转着纤细的花茎,语气笃定:"一个在司礼监经营多年的随堂太监,会不给自己留几条后路?"
白花在他指间被捏碎,花蕊深处,一颗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细小丸子滚落出来。
惊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蜡丸……需用至亲之血,方能化开。"
江泓毫不犹豫地用银簪划破惊蛰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珠落下,滴在蜡丸上。
蜡丸遇血即融,露出里面卷得极紧的一小卷薄绢。
绢上只有一行简洁的小字:"蛇窝在昭阳殿。"
远处似乎传来殿门轰然闭合的沉重声响,惊起了檐角栖息的宿鸟。
江泓凝视着薄绢上的字迹良久,忽然将其递还给惊蛰:"收好。这,才是你真正的保命符。"
惊蛰怔怔抬头,难以置信:"正君……不要?"
"我要的是路,不是这种能要人命的秘密。"江泓转身登车,语气淡漠,"三日后,若路不通,这,便是你的催命符。"
马车驶过街面积水的水洼,溅起一片残雨。
惊蛰忽然追着启动的马车跑了两步,提高声音问道:"那条路——正君真以为,仅仅是为了运煤吗?"
车帘纹丝未动,只传出江泓听不出情绪的一句:"路通了,要运什么,何须……旁人知道。"
夜色深浓,江泓独坐书房。
案上摊开着西郊煤窑的详细地图,图中新添了一道醒目的朱笔路线,如同血管,直指宫城西北角。
哑仆无声现身,递上一个不过手指长短的小巧竹筒。"惊蛰送的。"
江泓倒出筒中物——竟是半枚烧焦的盐引残片!边缘焦黑,但残存部分上,隐约可见"隆昌十二"和"苏"字痕迹。
烛火噼啪一跳。
江泓提笔,蘸满朱砂,在摊开的宫城图上,精准地圈住了某处:昭阳殿。
——当今凤君居所。
窗外传来三声惟妙惟肖的鹧鸪叫声。
江泓吹熄烛火,书房陷入一片黑暗。
他对着黑暗轻声道:"告诉王教头,新打的那批'镰刀',该开锋试试,吐信的蛇有毒。"
三日后,西郊煤窑通往宫中的专用运煤路,在一片低调中如期贯通。
消息传来时,江泓正在别院那间被他临时改造的小厨房里,监督陈默调制神秘的卤料。一大锅红油正在灶上翻滚沸腾,辛辣诱人的香气霸道地弥漫了整个院落,勾得人食指大动。
"花椒,再加三钱。"江泓如同经验丰富的大厨,冷静指点,"丁香,减半,味道太重会抢风头。"
陈默忙得满头是汗,袖子撸到手肘,脸上还沾着点酱料:"泓哥,你这方子真能行?那漕帮的大小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能看上咱们这……鸭脖?"他表示深度怀疑。
"你那本《漕帮风云录》的话本子里,是怎么写的?"
江泓不答反问,顺手拈起一块刚卤好、色泽酱红的鸭脖仔细端详。
陈默立刻来了精神,如同被按了开关:"书上说那位大小姐就好这一口!为人豪爽,最喜市井美味,曾为了一口正宗的辣鸭脖,连夜骑马狂奔三十里,就为了镇上那家老字号!"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调子。
"想不到正君,还有这等……烟火人间的闲情雅致。"
惊蛰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在窗边,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绯色纱衣,只是发间那支银簪换成了更素净的款式。他眼角那点朱砂痣,在厨房氤氲的温暖蒸气中,若隐若现,少了几分妖冶,多了些许朦胧。
江泓头也不抬,注意力似乎全在那锅卤汁上:"路通了?"
"通了。"
惊蛰递上一卷盖着官印的文书。
"这是殿下亲批的条子,今后每月往昭阳殿定量送三百斤上好的煤块,由我……全权负责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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