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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心千窍隔雾鉴
又是一夜难眠。
初次执法后,她的时间愈发少的可怜,在戒律堂连轴转。
规矩是死的,可执掌规矩的人活了,坐得久些,最初握剑的理由便会淡去。
心口的反应渐渐消退,时间一长,身体连基本的反应都不再有。
她畏惧见到烬苍,不愿去看灼无咎,也厌恶看见凌虚子。
不知不觉,已游荡在熟悉的院墙外。
尚未叩门,风先送来一缕甜香,几瓣海棠借着风势越过墙头,悠悠落在她雪白的袖摆上,溅上几点艳色。
推开门的刹那,暖春气息扑面而来,与墙外的清寒割席。
院内海棠开得正酣,重重叠叠,如云似霞,谢棠声就坐在那株最繁茂的花树下。
石桌上摊着几页墨迹未干的稿纸,风吹起纸角,尖利婉转。
“你来了。”
“今年的海棠,开得最好。”
满院灼灼其华。
仙门的风雪是钝刀子,常年割着檐角,将天地都磨成一片孤寂的白。
唯有谢棠声的院子是例外。
海棠不谢,四季如春,是仙门唯二受庇佑之地。
三年前,镜池。
几个外门弟子正围着个粉衣少女推搡。
为首的弟子抢过她怀里的书卷扔进一旁的镜池,“谢大小姐还是回去绣花吧。”
镜池仙术福佑,终年不冻,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大团灰霾。
谢棠声低着头,指尖摧折着袖口的海棠,唇色发白,却一声不吭,任由水珠零落,溅上裙摆。
“在干什么。”
声音自身后响起,众人一惊,回头看见昭虞站在石阶上。
“大师姐。”嬉笑声戛然而止,那群弟子慌忙行礼。
“起来。”
少女依言站起,却仍低着头。
昭虞认出了她。
仙门遴选时,她的父母塞给执事弟子一大袋金铢,才将几乎毫无灵力的她塞进外门。
“谁干的?”昭虞问。
噤若寒蝉,无人敢应。
昭虞忽然伸手,却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到谢棠声面前。
缚神绫无声无息自地面划过。
“扑通。”
米黄的纸页跃上,纯白的衣角跌下。
昭虞指尖轻点,水迹蒸腾散去,页面恢复如新。
纸页末端有个孤零零的落款。
明镜悬锋。
“是你。”昭虞轻声道。
昭虞从未想过,明镜悬锋背后的执笔之人,竟是这般柔弱花木?
既无力自保,也不知藏好些。
谢棠声脸色苍白如纸。
身后弟子从镜池起身,袖中滴水敲石,清音不绝。
“收好,下次他们再闹事,”她把书放回谢棠声怀里,“直接来找我。”
良久,谢棠声才问道:“你不告发我?”
“为何?”昭虞反问。
她何必去撞碎一面镜影沉璧。
谢棠声的深院多了名常客。
她的案头总摊着未写完的词稿,墨研了又干,心事欲言又止。
昭虞常会撞见她焚诗,书稿在火盆里化成灰烬。
“可惜了。”昭虞眼睁睁看着半页残纸在灰烬中消弭,“明镜悬锋,该悬于明堂,而非葬于暗室。”
自入山之日起算,明镜悬锋再未有过任何映射。
“厌恶自己的锋芒?”
烛火爆了个灯花,谢棠声只是摇头。
“若这锋芒会伤及自身,不如从未有过。”
她曾面色苍白,却挺直脊背,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文章歌赋,从来不是风花雪月的消遣,是照见世间疮痍的明镜,是刺破虚伪太平的悬锋。”
她娘年轻时也是才女,却被蹉跎的只剩算计银两的心眼。
她说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要留着这点没用的东西。
父亲气的差点背过气去,母亲只抱着弟弟叹息,不发一言。
不多时,她便被送来了仙门。
爹娘让她望清楚些,好少生妄念。
“不想惹麻烦,要懂事些才好。”谢棠声道。
“不必亲自涉险,告诉我便是。”昭虞道。
“悬锋剑藏于锦匣,剑要出鞘,总得见血开刃。”
“若是力气小,便借执剑人之手。”
“我的手借你。”
执剑,铸词,共生共杀。
她们开始心照不宣地交换书稿,两院灯火常通宵相映。
每份稿件的扉页角落,都多了个极小的双环印。
一环是谢棠声的海棠,一环是昭虞的缚神绫纹样。
昭虞下了早课,再次推开那扇门,照上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
“阿爹来了信,说我的文章只配垫砚台。”
谢棠指尖冻都红肿,再这般下去,恐怕连笔都快握不住。
昭虞没说话,只伸手拂开她哭湿的鬓发。
直到落日西沉,才轻轻递过一枚玉印,玉印刻着明镜悬锋四字,边角却故意磕损半分。
“为何?”谢棠声摩挲着残印。
“示人以弱,藏锋于拙。”昭虞为她簪上半凋的海棠,“这世道容不下完璧,偏叫美玉生瑕。”
“瑜在怀而瑕皆虚,垢纷飞而镜愈明。”
谢棠声的泪却涌得更凶,昭虞安安静静坐着,直至她哭够。
次日清晨,刚入仙门的稚子,第一次主动求见了凌虚子。
为一位总被冻红手指的凡间好友,寻一个四季如春的法术。
昭虞跪在石阶下,殿前的积雪又厚了些,已然没过膝头。
“退下。”
凌虚子的声音隔窗传来。
风卷着碎雪,刮过她开裂的唇角。
殿内许久没有声息,窗子“吱呀”开了一条缝。
凌虚子居高临下:“跪给谁看?”
昭虞仰头轻轻笑了笑:“给师尊看。”
他盯着台下那个快冻成冰雕的身影,额角青筋跳了又跳。
她从小就擅长绵里藏针这一套,如今入了仙门,还想继续。
“没用。”
“仙门不是凡间花圃,容不下骄奢淫逸。”
昭虞也不反驳,只是继续安分的跪着。
未时,风雪更骤。
门外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凌虚子急急起身,却生生止住脚步。
他闭上眼,神识扫过门外。
昭虞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跪,刚才那声是膝盖磕到了地砖。
“犟。”
他低声骂了一句,指风一弹,昭虞周身的风雪悄然息止。
跪着的昭虞似有所觉,微微偏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门。
酉时,天色彻底暗沉。
殿门洞开。
凌虚子手里捏着一卷新写的法契,直接掷到昭虞面前。
昭虞恭敬叩首:“谢师尊。”
凌虚子一言不发,沉默着关上了门。
术法落成那日,灼灼暖风裹挟着花瓣拂过院墙,与墙外终年不化的积雪交相辉映。
谢棠声抬头看向倚在树旁的昭虞:“他们说,这是仙门百年来头一份的恩典。”
昭虞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海棠花瓣,目光掠过院外无垠的风雪:“规矩是死的。”
冰雪消融,绿芽破土,海棠一夜绽尽胭脂色。
“往后想写什么便写。”
“此处风雨不进。”
凌虚子有意将她培育为戒律的化身,许多话语再不能轻易出口。
那支笔蘸着海棠的艳色,写她的心口难开,圈出方寸温暖,允春意怒放。
落笔惊春。
昭虞进门前反复确认,身上并未沾一丝腥气,夸赞了海棠花,便从容的行至谢棠声身侧坐下。
眸光扫过案上被泪晕染的墨迹,顿了顿:“不高兴?”
谢棠声垂首,声音细若蚊蚋:“写不下去,总觉得隔靴搔痒,徒有其形,未见其骨。”
她拿起那页被泪沾湿的纸,轻声读着:“我倒觉得,写得极好。”
“好么?”谢棠声苦笑,“可我未曾亲眼见过流民,未曾亲耳听过他们的哀哭,这些终是赝品。”
“那就去看。”昭虞放下纸页,看着她,“明年开春,我陪你去江南。”
谢棠声所著书之中,有一寒门学子死前仍不忘烟雨江南,魂牵梦萦,却至死未能踏足,未免太过遗憾。
谢棠声愕然抬头:“仙门弟子不得擅离仙门。”
“规矩是死的。”昭虞重复。
谢棠声却岔开了话题:“阿虞,我想再看看你的剑。”
昭虞不喜用剑,但抚琴时,昭虞有时会在树下舞剑。
心不静,剑便浮。
今日的剑招外残暴。
“心中有事,怎的还来劝我。”谢棠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嗔意,“随我来。”
她带着她去了池畔。
池水映着天光云影。
“何时挖的池子?”
“就前些日子,”谢棠声撩起裙摆,弯腰从清澈的水里拾起几枚圆润的鹅卵石。
“看。”
她手中几枚石子便脱手而出,接连击打在远处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她回头看她,唇角微扬:“阿虞要试试吗?”
昭虞学着她的样子掷出石子,石子笨拙地沉入水底。
昭虞叹了口气,却见谢棠声浅浅一笑,递给她一颗最圆滑的白石。
“意随心动,非力竭而为。”谢棠声站到她身后,并未触碰她,只是声音落在她耳侧。
“阿虞,我不懂练剑,但知该如何练心。”
白石入水,碎石相砥,清音锵鸣,不为岸上所闻。
常言,君子之交淡如水。
浅交映雪,寒夜赠温。
清音不必绝于孤响,悬锋亦有明镜相映。
她烦闷,只是在想自己为何能轻易求来这违逆法则的恩典。
她前些日子做势要亲手折去那只风筝,凌虚子只是泰然自若的看着她胡闹。
这份恩典,是因为那一拂便散的情谊,还是因为她将来也许会执掌戒律,手中握着的权力让某些规则为她弯腰。
情如纸烬,未触已灰。
权势这条路,踏上去,便再难回头。
她好像也不是很想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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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交淡如水”出自辛弃疾《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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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最好的朋友登场,昭昭黑化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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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这本有点过于沉痛了,算了,第一本先奖励自己一下,写点自己喜欢写的,下一本再努力当个正常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