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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機漸近
冬雪未融,皇城的天像壓低的鉛幕,悶得人喘不過氣。兩行殘燈沿著御道拖出一溜暗黃,風從瓦脊間鋼絲般地嘯過,將每一聲腳步都敲得空空作響。冷宮裡的火盆燒得通紅,炭芯炸出微小的火星,落在地上又很快冰冷下去。
阿瓔把門窗從裡到外檢了一遍,仍不安,回身看見溫阮正摊著簿冊,光影將她面容的冷白與朱砂的鮮紅一層層地疊在一起。她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道:“主子,奴婢從御膳署的小吏那兒聽來了,說東宮最近與韓將軍走得極近,軍器監也在調人,大家都嚇得不敢說話。這幾日怕是要動手……”
溫阮“嗯”了一聲,筆鋒不停,像在簿頁上刻鐵:“他們忍不住了,就會露出更多的縫。別怕。”
“可若他們……真動了殺心呢?”
“你怕也好,不怕也好,刀都會落下來。唯有讓它落在我們算好的地方。”她把筆擱起來,抬眼看向窗外的墨色,“把院裡那兩口水缸再挪挪,靠近門檻,火盆下的灰翻出一半,待會兒我用。”
阿瓔依言而行,才發現門檻下竟被主子鋪了一層極細的沙。那沙藏在雪下,顆顆圓潤,踩上去便會滑。她心頭微定,又覺心疼——這些日子,主子似乎只用心於兩件事:記錄與布局。睡顯然是不睡的。
夜更沉時,有碎雪從牆頭簌簌落下,遠處似有非常輕的金屬觸碰聲,一下一下,像藏在夜裡的脈搏。阿瓔手心冒汗,正要去關燈,溫阮已先一步把燈火壓得極暗,低聲:“別動。”
風口忽轉,牆外有影子一閃,緊接著是人落雪地幾不可聞的悶聲。三道黑影貼著牆根滑行,姿勢俐落,衣角不帶一點多餘的聲響。最前頭那人握著短弩,弩身是軍器監常見的黑漆,尾羽卻閃著極淺的藍——在黑夜裡幾乎看不出來,只有真正盯過這類物的人才會察覺。
他們在門前站定,為首之人抬手,兩人同時分向兩側,合圍的弧度乾脆狠辣。□□的積雪被細沙頂破了一條薄薄的白皮,露出底下滑膩的紋,左側那人腳下一歪,身形微頓,立刻又穩住。為首那人低喝了一句什麼,聲音壓得極低,像一道被雪遮住的風縫。
在這一瞬,屋內燈火猛然拔高,像開了眼的獸。門扉吱呀一聲,溫阮提著一盞燈走出,素衣繫得極緊,衣袖下握著小小的瓷瓶。她不逃,也不退,站在門檻上,冷冷看著三人:“等你們很久了。”
那為首的人眼角一抽,弩機一扣,箭矢破風直來。阿瓔驚叫,幾乎要撲過去擋,被溫阮一把按住肩膀往旁一帶。箭尖擦過門楣,釘進木心,帶出一縷腥甜的氣,毒。
溫阮腕子一抖,瓶口朝著風向一翻,一縷細若煙的粉撒出去,正好迎著刺客呼出的氣息。兩人同時下意識抬袖遮面,腳下卻已經踩上了灰水混成的泥,身形一滯。為首之人反應最快,橫刀壓住重心,手臂暴起青筋,連發兩矢,逼得門前空出一線。
火盆被阿瓔咬牙拖在門邊,溫阮抄起長夾,把一撮灰狠狠夾進火舌。火勢猛地拔高,噼啪聲裡夾著一種嗆鼻的味,火光反射在雪地,刺得人眼睛一縮,視線在黑白之間拉出短促的空白。她等的,就是這一瞬。
她踢翻門邊的小桶,那桶裡混著灰、雪與極細的粉,順勢潑出,正好濺在為首之人的小腿上。那人不以為意,提刀欲上,下一息小腿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身形不可見地晃了一分。這一分,足夠致命。
院門被硬生生撞開,鐵甲聲如同在雪地上滾動的雷。顧行止一馬當先,火把把他的影子拖到牆上,帶進來的校尉分散成兩翼,刀鋒齊落,將院落封成一口井。為首刺客瞳孔猛縮,目光從溫阮臉上掠過,再落到顧行止的刀尖,像在衡量生死的距離。
“放下兵刃。”顧行止的聲音不高,冷得像雪下的水。他不吼,卻讓人背脊發寒。
一名刺客深吸一口氣,忽地把弩往地上一摔,手指一抬,像是在嘴裡摸了什麼。溫阮幾乎同時開口:“別讓他咬!”
可那人牙關已經合上,咔嚓一聲脆響,黑血自唇縫滲出,他的眼白迅速染上薄薄一層灰,跪倒在雪裡,往前一栽,鼻尖正好撞進泥水裡,半張臉埋住,身子抽了抽,便不動了。
阿瓔嚇得腿一軟,貼著門框滑坐下去,聲音發顫:“又、又是斷齒毒……”
剩下兩人被校尉按翻,手臂扭到背後,鋼刃抵在頸彎。為首之人眼尾抽跳,死死盯著溫阮,喉嚨裡擠出一個嘶啞的笑:“娘娘的命,也就這麼硬兩回。”
溫阮不去看屍體,只低頭從活口的懷裡摸出一個扁扁的布囊。布囊的紋是杏花,花心處用極細的線繡了一圈暗紋,燈下看得不真,火把一靠近,暗紋就浮出來了。線卻不是內作的繡,針距稀,打結的地方帶有對縫的硬勁——軍營裡拴縫衣裳的那種手法。
她把布囊拋給顧行止。顧行止接住,臉色更沉,拇指指腹在針結上一按,沒有說話,轉頭吩咐周成:“牙粉、弩羽、布囊,逐一記錄。咬死的這個,割開臼齒,取出囊內殘渣。活口押回御史台,以軍律問。”
那活口冷笑,像一條被丟在岸上的魚,還要最後掙扎一下:“軍律?顧大人,軍律不是你說了算。”
顧行止看他一眼,像看一塊冰:“軍律不算,證據算。”他頓了頓,“你嘴裡那東西,做不出第二次。”
溫阮把披風往阿瓔肩上一搭,自己卻不覺冷,視線掃過地上那一攤血——黑得近乎藍。她忽地想起北井邊那幾滴混著松煙的蠟,又想起御史庫裡鹿毫與螢粉踩亮的痕,心口像是拼了一塊又一塊,終於拼成某個輪廓。
顧行止收回視線,這才看向她,冷硬的眉目壓著一層夜色:“妳明知道會有人來,還把火盆挪到門邊,灰水攪在一起,沙鋪在雪下,還故意把燈壓暗,等他們走到跟前才點亮。”他說得不緊不慢,每一句都像在陳述庭上證詞,“引我來,還是引他們來?”
“都要來。”溫阮直視他,“你不來,我也會活;你來了,他們就要死得更明白一點。”
兩人之間的風在火光之外兜了一個圈,像一把看不見的刀,切過空氣。周成看氣氛不對,忙咳了一聲,低頭抱拳:“顧大人,屍體如何處置?人已自盡,宮裡若聞聲勢,怕要借題。”
“怕什麼?”顧行止淡淡,“本來就要讓他們聽見。”他抬指點了點雪地上的幾道痕,“還要拓印腳跡,標時辰,尤其是這邊——”他指向被灰水濺過又被踩亂的一片,“這裡混了兩種鞋紋,內廷軟底與軍靴硬底,大小不一,腳尖外八。外八,多在軍中長年練步之人。把樣式取下來,給軍器監看。”
活口嗤笑一聲,唇角的血沿著下顎滴了半線:“娘娘身邊,有個好官。”他轉頭去看溫阮,眼底有一瞬的恨意,“可惜你不該活。”
“你們也不該來。”溫阮語氣平淡,像在說一件沒什麼可爭辯的事,“活口留著,我有些話,過兩天想讓你替我帶到該到的地方去。”
“你當我會說?”他用被刀尖抵著的脖子笑,笑裡帶出一點血腥,“我連名字都沒有。”
“沒有名字的人,最怕疼。”溫阮不再看他,把視線從顧行止臉上移開,落在門檻上那兩支箭,箭羽的藍斑在火光裡一明一滅,“顧大人,這種羽,是右衛營的供物吧?”
顧行止沒否認,只是把布囊收入袖中,反問她:“妳怎麼總能先一步認出來?”
溫阮道:“我死過一次。”說完便轉身入屋,像突然把話題掐斷。
阿瓔回過神,連滾帶爬跟進去,還不忘把門又加了一道栓。屋裡的燈被擋去半邊,留下半個光的人影。溫阮把簿冊展開,把剛才的每一個細節——風向、落足、火焰拔高的時刻、藥粉散開後的反應——一條一條記下。她的字不華麗,卻帶著一種逼人的硬度,像把長年磨過的刀,在紙上走過,便留下刃口。
外頭校尉拖動屍體的聲音很重,像一塊石頭在冰面上摩擦。顧行止站在門檻外的影子裡,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妳在逼宮裡的人犯錯。”
“我在逼他們露出真實。”溫阮不抬頭,“疑心深的人,最怕白紙黑字,最怕夜裡有人看著他。他們會越來越急,每一步都會走錯。你只要把錯記下來,交給該看的人。”
“該看的人,是誰?”顧行止似笑非笑,“是我,還是群臣,抑或……皇上?”
“誰都行。”她合上簿冊,眼睛像剛沾過雪的石,“有一天,總有人會把它讀完。”
顧行止看著她,像在看一個不可預料的陷阱,又像在看一塊不可驚破的冰。他終於收斂目光,低聲:“今夜之事,我會擴散出去。”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妳的名字也會被擴散出去。”
溫阮淡淡一笑:“那就更好了。只要我還活著,他們就不會安睡。”
他忽地低笑了一聲,笑意淺而涼:“妳真是越來越危險。”說完轉身,火把映著他玄衣的邊,碎金般的光沾了一層,又很快被夜吞沒。周成領人撤出,院子恢復了冷宮一貫的寂靜,只有門扉上那兩支箭還釘著,像兩隻沒有眨眼的瞳。
阿瓔抱著簿冊的副本坐在炭盆旁,半天才回過一口氣,喃喃:“主子,他們還會再來嗎?”
“會。”溫阮把披風攏緊,“不來,才是異樣。”
“那我們……還要做什麼?”
“睡一會兒。”溫阮把簿冊塞回夾層,又把門口那兩口水缸輕輕挪回原位,像把棋子復盤,“明日天亮,會有人主動來問話。你把今晚的每一步再說給我聽一遍,錯一字也不行。”
阿瓔應了一聲,聲音裡還帶著抖。她伏在炭火旁,聽著外頭風越來越細,像是有人在遠處敲著一隻很小的鐘。她知道那不是鐘,是她的心。
天色將明時,夜的黑像被人從一角撕開了一道極細的口子,灰光淌進來,雪地更顯白。冷宮的門被輕輕叩了兩下,節奏不快不慢,正是御史台的暗號。周成站在門外,拱手:“娘娘,顧大人遣我來傳話——”他略一停,視線從門縫裡掃過室內整潔得過分的擺設,心裡升起一股難言的肅然,“——說‘局已動’,讓您放心。”
“放心?”阿瓔不解地重複。
溫阮接過周成遞來的小紙條,上面只有四個字:杏縫再現。她把紙條投入炭火裡,火舌舔過,字痕歪斜了一瞬,便成了灰。她輕輕道:“不是讓我放心,是讓對方焦心。”
周成遲疑道:“娘娘,活口押回去的路上,還得換兩次人。他咬死的那個牙粉,我們會查源頭,但軍器監那邊……”他沒有把話說完。
“查。”溫阮看著他,“你們擅長抓人,我擅長記人。把你們不會說服的,交給字。”
周成一怔,半晌笑了笑,像是第一次把她當成同陣的同伴:“好。”
門又闔上,風聲把門縫裡的一片灰吹起,飄在半空轉了一圈才落地。阿瓔打了個哈欠,神經緊繃之後的疲倦反轟地漫上來,卻又不敢閉眼,只能抱著膝,望著主子開始將新的頁面填滿——每一頁密密匝匝,字與字之間沒有白。
正午前,宮中果如溫阮所料,風聲炸開。有人說御史台夜半圍冷宮,抓住刺客一名、斬首一名;有人說太子要親自問罪,軍器監會被一鍋端;也有人說這是顧行止與冷宮合謀,藉題發揮。聲音紛雜,但很快有另一股更狠的消息壓過去——有人把昨夜刺客的弩矢與布囊拿去對了樣,說軍器監的縫線與東宮內作的紋樣重合,還說右衛營近月裡耗用的羽與庫存不符。
消息,像雪地裡一條看不見的河,在宮牆下、長街上、內侍的袖口底下,悄無聲息地流。溫阮坐在窗下,聽著遠遠近近的腳步,忽然覺得朱砂在鎖骨邊一躍,像是一滴火。她把最後一行落在紙上:夜襲再至,一死一擒;弩羽藍斑,杏花軍縫;斷齒之毒,源當可尋。
阿瓔歪頭看了一眼,忍不住小聲問:“主子,為什麼每一件都寫得這麼細?”
“因為細,才不會讓人從縫裡鑽出去。”溫阮看著那行字,唇角極輕地動了一下,“殺機已至,殺心未盡。下一次,他們會更狠。”
“那我們……”
“比他們更快。”她把簿冊闔上,像是一聲極輕的判決。
窗外的雪停了,雲層從鉛色剝下一片白,陽光還沒有來,冷宮卻忽然亮了一寸。遠處傳來了鼓聲,沉沉的,像在人的心窩裡敲。阿瓔頓時想起一句話——主子說過的:只要我還活著,他們就不會安睡。
她忽地覺得這話很殘忍,又很慈悲。對敵人殘忍,對自己慈悲。活著,本身就是最大的慈悲。
黃昏前,顧行止遣人送來第二張小紙條,依舊四字:風向已偏。溫阮把紙條夾在簿冊最後一頁,沒有燒,像把一根極細的竹簧,藏在最不顯眼的地方。她知道,還會有下一晚,還會有下一場雪,還會有某個人把腳印踩在她想要的位置上。
她推開門,看了一眼被翻覆過又被抹平的院地。新的雪不會立刻落下,但舊的雪已經記住了昨夜。她回身,對阿瓔道:“睡吧。”
阿瓔“嗯”了一聲,迷迷糊糊地靠著炭盆打盹。溫阮重新坐回案前,把簿冊攤平,蘸墨,落筆。夜色像一池墨,朝她的筆尖慢慢湧過來。她不抬頭,只讓字一個個站穩,像她自己站在這裡——不退、不躲、不隱。
這一夜,殺機走遠了,又收回來,像潮。她在潮聲裡睡去又醒來,醒來又落字,直到天邊有極細的一線亮。她才把最後一筆勾正,輕輕合上簿冊,指尖按住鎖骨的朱砂,低低道:“該我了。”
窗紙外,第一聲麻雀的叫忽然落下來,清清脆脆,把夜徹底劃成了兩半。
就在這聲叫裡,靜靜地落了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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