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四年

　　沈时衡趁着休沐，一早就来这里。他把私事处理完了，坐等思远来接。听到踏雪说的“得罪沈家”？他自觉冤枉，可“饶不了”这三个字的确是他的金口玉言。

　　时衡倒吸一口凉气，灌了一杯冷茶，收回神思，接着听下去。广宁姜家……给朝廷献过马，事关军需，辽东都司没有插手吗？

　　只听白峻拿扇子敲了敲桌子，颇为得意：“你质疑谁，也不能质疑我这个行家。那匹马是混血，既有汗血马的俊俏，又有蒙古马的跑速，还有大理马的耐力。五百两，我是讲了价的。”

　　“我在姜家，从未听说过有这种马场。白二少，你在哪里买的？”

　　“瑾年，我记得，是一个散客？”白峻一时也想不起来。

　　“对，是一个马队，从云南赶马过来。我们说想去场子看一看，他还不允，说没剩几匹了。”瑾年也想起来了。

　　踏雪听完，琢磨了起来，双手捏着下巴，眉头微蹙。

　　“对了，姜小姐的案子，府衙和辽东都司判决相左，混着呢。说是今年初，北线兵马，也有不少突然疯了。”白峻又补充道，“你也不必急着回苏州，估摸着你兄长和柳姑娘，在护送姜场主来京的路上了。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时衡无心再听这些儿女事，放下杯子，站了起来。他竟没察觉到走猛了，椅子挪动了屏风。他匆匆下楼，和给他结完账的思远碰了个正着。

　　踏雪被屏风一吓，心思回聚，往下瞟了一眼，“哥哥既然护送姜伯父来南京，必有回环余地。可要证实语儿无罪，有一人可以作证。他既在军中，又亲眼见过我调配的药粉迷了马匹的心智。若是他出面，这事就十拿八稳了。”

　　两人都忙问是谁，踏雪目送着时衡的身影，幽幽笑道：“这杨六郎调兵破天阵，唱得可真应景。”

　　思远差事没办成，不敢多说话。

　　时衡走路带风：“可把阿姐接回家了？”
　　。
　　“郡主说，不回来。”思远吞吞吐吐，“说是太太暗地里审人，把私相递物件的丫鬟门子连夜打发了。如今要走，面子上过不去。”

　　“哼。”时衡嘴角抽动，“逐出去的，怕是平时里没有孝敬刘氏的吧？”

　　“还有，郡主想留在东苑，看看对手还有什么路数。芳儿那丫头，说是清早去打水，下雨路滑，跌进井里了。”思远说道。

　　“好个狠心的，连小丫头都不放过。”时衡脸色阴沉，“此人究竟想要什么？让姐姐陷入死地，又能全身而退。行事缜密，像雁过无痕。”

　　思远不亏是察言观色的老手，忙转移了话题，问道：“公子刚刚见了那两人，怎样？”

　　“这两人精通香料，只是说着口脂和面脂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如今线索全断了。”时衡说道。

　　“只能指望杨姑娘了。”思远叹了一声。“她精通药理，以调养郡主身子的缘由进府，最合适不过了。我找了一轮，阖府上下，只有郡主那根点翠金簪。依着公子的话，我把百两会票夹在首饰盒里，当是补了她丢的那张，还有两套新衣裳。去到采芝堂，门口一圈人围着，幸好杨姑娘也不在。”

　　时衡笑了起来：“又被她讹了一百两。”

　　思远见他脸色松弛了，问道：“今日休沐，公子是去校场，还是回家？”

　　“喝了半天茶，也得回去歇歇了。人多的地儿，可真是吵闹。”时衡说着上了马，听着里面传来唱词：“凭他天阵怎般凶，地阵如何异，只看俺施谋略，显忠直……”

　　“还没过‘油葫芦’，就这般‘天下乐’了。”思远也上了马，往里间戏台望，诧异问道：“杨姑娘就在二楼看戏呢，公子和她打照面了？那张会票，莫不就是鱼饵？心甘情愿被讹的？”

　　时衡打马往前，只笑不答。

　　踏雪的眼神从戏台挪开，大言不惭起来：“你们就看我‘管教他霎时间，天关地轴皆粉碎’。”

　　白峻拿扇子点了点她，问道：“是把为难姜家的人粉碎，还是把为难你的兄长粉碎？”

　　踏雪点头道：“我把姜家的事办成了，哥哥必定心服口服。我猜他来南京赎回我，会如神兵天降那般，语重心长，娓娓道来：‘为兄一再劝你好生呆在苏州，为何不听？江湖不好混，莫再去吃苦受罪。你还是听爹娘的话，早日完婚罢。’路引上有本名，有事由，你们白家肯定通风报信了，合谋看我笑话呢。”

　　“完婚……”瑾年试探着问了一声，“也没什么不好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你们是男子，当然好啦。”踏雪拨弄着茶杯，心不在焉，“我随外公游历，怨妇、苦妇、毒妇、妒妇……围着都能斗牌九了。拘在院子里掌管家务，有甚乐趣？”

　　白峻瞥了瑾年一眼，“伯母说我还不错，一看就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不如瑾年看着踏实呀。踏雪，你不如……”

　　瑾年拿脚踢了踢白峻，给他打眼色，又宽慰踏雪道：“总有人不让你围着家务转，也不拘束你。”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人。”踏雪轻叹一声，问瑾年道：“谁人娶妻，是摆在家里的？别告诉我，你也是去相看的。现下碰着了，我也不怕讲，你们还是另寻良人，别耽误了。”

　　白峻还想说几句，瑾年抓了个缝，说道：“天下和我同姓的多得是，我只是陪同前往。如今你这般说，岳之也听着了。”

　　“都行。”白峻挥了挥手，“我都可以。”

　　“你想要的人，会有的。”瑾年对着踏雪，眼底弥漫着娇惯，“就是那人，还要些时日。讲了半日，也该走了。”

　　白峻看着踏雪上了马车，和结账的瑾年碰头，小声问道：“你为何拦我？”

　　“小雪逃过一次了，慌不择路，还好是碰到自家铺子。”瑾年看着车轮扬起尘土，“连苏州她都跑了，更何况南京？先别吓着她，也给我留个机缘。”

　　正午时分，车内有些闷。踏雪打起车帘子，通通风，往后一掠，瑾年和白峻还站在茶楼门口，讲着话。

　　回到采芝堂，门口只有往常的顾客，岫岫见着她，说道：“那沈公子派人来送了两套衣裳，说是给你的。还有一个锦盒，在里头放着呢，我没打开看。”

　　踏雪牵着岫岫，往内堂走去。衣裳时兴也好看，就是身量不太够。打开首饰盒子，是一根点翠金簪，还规规整整放了一张会票。

　　踏雪把会票拿上手，还是湖州沈氏的商号，还是一百两，只是换成了南京取银。“我走一遭，把这些玩意儿还回去。正好，我也有事求沈公子。”

　　门子没拦着，也没盘问，像是一早知道她会来。

　　时衡在花厅喝着茶，踏雪带着东西到了。

　　“杨姑娘好兴致。”时衡打量了她，“这是做什么？衣裳不合身？还是首饰不喜欢？”

　　踏雪有事求他，不敢像昨日那般硬气，讨好般笑道：“我说了不用礼物，大人何必这么客气。这张会票，是忘记拿了？无功不受禄，我得还回来。”

　　女子难养，这般前倨后恭，必定有事相求。果不其然，踏雪又坐了那个位置，问道：“沈公子曾问我，想要什么。这话，还作不作数？”

　　“作数。”时衡姿态高傲起来，“也得分状况……”

　　“那就好。”踏雪的眉眼笑成月牙，“当时在边关初见公子时，我用药粉迷乱马匹……现下有个悬案，想请公子出面作证，众人必定信服。”

　　“我在军中，一向不插手刑狱。三司会审那些……”时衡连连叹气，在观察她的反应，“再说了，姑娘只想回苏州过清闲日子，还是少在南京盘桓……”

　　踏雪看他为难，一双杏眼像是含了水，煞是可怜，“那是我家世交，广宁姜家，公子听说过吗？他家一直有进献战马给朝廷，要是被有心人设局陷害，连带军中供应也少了，岂不是伤了大局？”

　　时衡听她这话，狡猾得很，“那就是公事了？可是杨姑娘退了这些礼物，你我之间也无甚交情。当时除了我，军中也没有其他人在。孤证不立，旁人如何看我？”

　　“生死之交。”踏雪一听这话，斩钉截铁，“交情铁得很。药粉而已，只要刑部翻案，我随时提供，拿马匹当场试验。人证物证，又哪里是孤证呢？”

　　“既然如此，”时衡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阿姐的事……”

　　“公子有什么用得到的我，尽管招呼。”踏雪放下前嫌，拍起马屁，“郡主是何许人。李景隆围困北平，她受当今太子之命，出城找到一万精兵，驰援解困。虽是外戚之身，却位同宗亲，是国之柱石。有人要对郡主不利，我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就是……公子可否，也看在姜家为国出力的份上，在堂上嘉言几句？”

　　时衡看她一脸谄媚，想起她早上还在茶楼背后说坏话。他憋着笑，过了一会方说道：“那这些东西，就是我的诚意。我希望杨姑娘能长留南京，助我找到阿姐难产的真凶。思远，送客。”

　　踏雪不明所以，出门时还问思远，沈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思远只笑道：“姑娘宽心，公子自有分寸。”她听了这话，把衣裳首饰又拿回采芝堂，和岫岫谈论起来。

　　“姐姐糊涂，怎么就敢找沈公子？”岫岫劝道，“他自幼没了父母，由陛下和皇后抚养长大。十二三岁就能上战场，心思深沉难测，喜怒无常。年纪虽轻，做事却老练。他对你客气，那是他端庄守礼。他要是坏了规矩，不过被说粗糙。咱们升斗小民，吃不了兜着走。”

　　踏雪也自责起来，怎会指望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来帮忙？她在铺子里自怨自艾，有个十一二岁的水灵丫头在一旁蹲守已久，扑了过来，脆声叫唤：“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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