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梦谭

　　熟悉的晕眩感袭来，谭玖凌用力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他发现自己依然站在实训楼一楼的回廊里。
　　他凭着记忆走到办公室门口，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办公区内，白炽灯发出柔和的光，照在熟悉又陌生的办公桌上。
　　口袋里的对讲机没有响起刺耳的呼叫，手机铃声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嘈杂的响起。
　　谭玖凌抬手抹了把脸，料峭的寒意让他瞬间清醒。刚刚从过道窗口涌进来的热感和芒果花的香味，仿佛被一阵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走出办公室，来到实训楼外的中庭。立柱上映射着LED显示屏的红光，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诡异。中庭上方是直通顶楼的八角形天窗，由26块方形玻璃和4块三角玻璃组成，米字形的金属支架将天空切割成整齐的图案。
　　此刻没有天光透下，只有井壁上每层窗户投下的或浅或深的阴影。
　　雨已经停了，大理石地面上斑驳的水渍显得黏糊糊、湿漉漉的。地上散落着零星的白色碎羽毛，是昨晚学生打羽毛球留下的痕迹。
　　谭玖凌回到办公室，将折叠床铺开，把手机和对讲机整整齐齐地放在身边。他睡不着，望着天花板放松疲累至极身体。
　　“虽然梦总是飘忽不定，但大多时候只是平淡的叙事，或是内心渴望的集合物。没有太多爱恨情仇，也没有无休止的打打杀杀。希望今晚能平安度过。”谭玖凌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直到早上八点，手机才响起。值班组长说有个学生因身体原因需要请假离校一段时间，需要值班老师配合到门口与家长交接。
　　“既然学生能坚持到工作时间，情况应该不算太严重。”谭玖凌心想，通常深夜紧急送医才是夜班驻守人员的常态。
　　当他拿着出校表格赶到门口时，见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尹然，你怎么了？”
　　被称作尹然的学生看起来比昨天更加苍白虚弱，急促的咳嗽也难以掩饰：“没事的，谭老师，我回去修养一阵。”
　　尹然的父亲同样是一位老熟人——拳馆的门卫叔，他比之前还要沉默，但是和儿子在一起，目光中流露出藏不住的慈爱。
　　还有那个兜帽小哥也来送别尹然。谭玖凌昨晚在食堂外匆匆见过一面，虽然没有看清相貌，但此刻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办完手续后，谭玖凌和兜帽小哥一起返回办公室：“尹然同学的情况严重吗？”
　　“老师您了解“蝴蝶宝贝”这种病吗？这种病会让皮肤极其脆弱，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患者很容易受伤。学名叫做大疱性表皮松解症。”兜帽小哥认真解释。
　　谭玖凌很诧异这个可怕的疾病有个美丽的名字：“我之前确实没有听过，尹然同学得的就是这种病嘛？”
　　兜帽小哥说话的语气并无很大起伏，但担忧的神色溢于言表：“是的，尹然同学不仅皮肤敏感，他的消化道和牙齿也受到这个病的影响，他这次回去主要是做呼吸道扩张手术。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手术了……他之前手指粘连严重，还做过非常痛苦的分指手术。”
　　在白天明媚的阳光下，谭玖凌注意到兜帽小哥露在外面的脸和手上有细小的皮屑，这些皮屑略微有些反光。
　　“他这个病可以治好吗？难道你也……”
　　兜帽小哥发现了谭玖凌看向自己的目光：“蝴蝶宝贝目前还没有能够痊愈的方法，只能非常小心地预防受伤。至于我，我比他幸运多了。我是鱼鳞病患者，随着年龄增长，我的症状已经很轻了，只要注意饮食和多润肤，就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话题有些沉重，但好在无论是受到疾病困扰的学生还是学生家属都没有放弃，都还心怀期待，期待早日有新的医疗技术能彻底帮他们摆脱痛苦。
　　两人聊完进入了尴尬的沉默，谭玖凌为了打破沉默突然转了话题：“要好好学化学哦，小俞。”
　　梦里的片段模模糊糊地浮现，兜帽小哥侧着头皱眉思考：“谭老师是您吗？难道那不是梦？”
　　“我也不太清楚，没关系，我们以后常联系。如果我知道了结果，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说不定‘走近科学’的片场下一期就可以在我们学校山头录制了。”
　　说罢，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事后，循着梦里的记忆，谭玖凌特地到总务科申请船去学校的湖心岛看看。总务老师一脸好奇，但也没有多问，只是告诉他：目前只有水面清理和定期维护的时候，有一位校工才会划船过去。
　　谭玖凌迫不及待地要了校工李师傅的电话并拨了过去。
　　等见到人，谭玖凌才发现这位校工居然就是那个多次用扫把驱赶他的保安师傅，气氛中有一丝尴尬。
　　秉持着“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信条，谭玖凌堆起笑容，热情地问好：“李师傅您好，我是教务科的谭玖凌，请问可以带我一起上湖心岛看看吗？”
　　李师傅显然也认出了他，警惕的目光紧紧盯着谭玖凌的笑脸：“你又要搞什么名堂？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学生都没你能折腾。至少现在的学生不敢在学校爬树捞鱼。”
　　“李师傅，都是误会。”谭玖凌语气诚恳，态度谦卑，“我已经在外面找了个健身房锻炼，一定不会再妨碍您工作了。”
　　李师傅似乎懒得闲聊，毕竟还有水面杂物清理的工作要做。他招呼谭玖凌上船，随后两人一起登上了小舟。
　　湖面平静无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带着一丝清新的凉意。小舟缓缓驶向湖心岛的小码头，李师傅约定好等会儿工作结束后再来接他。
　　谭玖凌便独自在岛上逛了起来。湖心岛四面临水，与对面食堂延伸出来的一个小半岛隔水相望。环岛遍植乔木，从各个角度遮挡了岛中心的景象。谭玖凌走近才发现，这个岛面积其实不大，湖心处也只立有一座小小的亭子。
　　小亭子顶上的朱红色琉璃瓦已经多有褪色，还被枯枝落叶覆盖大半，垂檐六角攒尖的造型倒是轻巧可爱。
　　亭上挂着一块名牌，写着“华胥亭”。六角垂檐内绘制着连环画，谭玖凌本以为是些有名的典故或神话故事，结果发现讲述的竟是本地的山川土地志——关于祥瑞白泽的族裔分支驻守此地、驱逐噩梦的故事。
　　“全身飘逸如雪的白毛，龙角绿首……”谭玖凌盯着连环画反复看了几遍，突然一拍大腿，“嗷，这不是小塔下面那个雕像吗！”
　　回程的船上谭玖凌相对沉默，李师傅还以为他受到了什么刺激：“小子你还好吧，凡事要想开，没有过不去的坎。”
　　"谢谢李师傅，您在学校多久了？了解教工宿舍和实训楼中间那个小塔吗？"
　　"来了20年了吧。本来应该走的，但是还是有点事放不下。那座塔我来的时候就有了，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变化。"
　　没想到李师傅还是有故事的人。但谭玖凌现在实在无力再操心别人的事，便也没有继续问。
　　他下船后径直走到塔下，虔诚地和白泽"商量"："白泽大人，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挑。没有什么技能，更没有学识，您能不能不要让我再去梦里了？在桃源世界是狗子红豆拉着我雪地越野，在湖中世界是小叶划船带着我航行，我真的啥都不会。如果说还有什么其他请求，就是希望您也放了他俩。"
　　他许完愿，闭上双眼，屏息凝神，想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启示。可惜四周安静得连一点声息都没有。
　　此后一周，谭玖凌收到了尹然发来的一张手机照片。照片里，尹然和父亲去了游乐场，两人坐在一个地势挺高的餐厅里，餐厅有着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可以看到外面热闹的风景：海盗船高高扬起，章鱼杯上下起伏旋转，旋转木马的屋顶像童话一样多彩。
　　"谭老师，我马上要做骨髓移植了。终于有了合适的配型，父亲很辛苦地存够了钱。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尹然在照片下还有一段附言。
　　"祝一切顺利，尹然同学，教务科期待你早日回来帮忙。"谭玖凌回了短信，捧起尹然的档案放入绿色的柜子里。他第一次对这种绿色充满了虔诚的希望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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