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测偏差

　　时间如夏日傍晚的一场急雨，倏忽而过。

　　窗外的蝉鸣声从鼎沸到稀疏，最终只余下空荡荡的、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寂静。林虞腕上的手表记录下了心率从频繁的异常峰值，逐渐趋于一条虽仍有波澜但整体平稳的曲线。那些深夜的噩梦和惊醒后的电话，似乎也随着规律的校园生活节奏，被暂时封存在了记忆的某个角落。

　　暑假里那些散落的、带着焦灼或隐秘温情的碎片——图书馆清晨的阳光、手腕上冰凉的触感、深夜听筒里沙哑的“好好睡吧”——都被新学期呼啸而来的日常洪流迅速淹没。

　　开学后的一个月，普通、繁忙，按部就班。

　　林虞和俞羡依旧同班，同桌。日子在黑板与习题集之间匀速滑过。

　　夏白在母亲曾婉的校外小屋里适应良好。他拄着拐杖的身影逐渐重新活跃在校园，虽然行动慢些，但气色一天天好起来。他与林虞、俞羡的互动恢复到了更松弛自然的频率，那个暑假的惨烈阴影，正在努力被日常的欢笑和功课的压力所覆盖。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正常”的高中生活回归。

　　当梧桐叶开始泛黄时，一份远比文理分科更复杂的《高一年级选科意向与分班考试说明》发到了每个人手中。白纸黑字，列着“3+1+2”的各种排列组合：物化生、物化地、物政生、史政地、史化地、史生政……每一个组合，都像一扇门，通往截然不同的教室、同学，乃至未来。

　　林虞握着笔，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重生者的恐惧在此刻化为最沉重的锁链——对“未知代价”的警惕，对再次偏离轨迹的惶恐，最终凝成笔尖一个沉甸甸的勾，打在【历史】上。再选科目，他勾了【政治】和【地理】。

　　政史地。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安全路径。用最熟悉的方式将自己藏进人群，仿佛就能躲过命运额外的注视。

　　在他交表时，俞羡恰好从讲台旁走过。目光扫过他表格上那三个字的瞬间，俞羡的脚步有了一个几乎无法被人类感官捕捉的凝滞——0.1秒，或者更短。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失望，更没有可解读的情绪。他只是极轻微地敛了一下眼眸，像精密仪器读取到一个远低于预期值的数据参数时，内部逻辑电路产生的那一纳秒的空白电流。

　　但林虞捕捉到了。那不是表情，是整个空间氛围的骤然沉降。俞羡什么都没说，可林虞分明感觉到，空气中那根自夏令营起就若有若无绷紧的、名为“观测期待”的弦，“啪”地一声，轻轻地、却彻底地断了。

　　那是一种比失望更冰冷的——逻辑层面的“舍弃”。当一个样本自行偏离核心研究轨道，最优解便是降低其观测优先级。

　　班主任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意向表提交后，下周将举行全科分班考试。注意，考试后将最终确定分班，选科意向在进行排班前仍有最后一次更改机会，请同学们慎重对待，全力备考。”

　　交表后的几天，林虞陷入了巨大的、粘稠的惶恐。他像一条被错误空投回淡水河的深海鱼，在名为“政史地”的水域里窒息地挣扎。那些曾以为安全的文字，此刻都化作对他怯懦的无声嘲讽。更让他心悸的是他与俞羡之间那层骤然增厚的透明墙壁——俞羡不再与他讨论任何与理科相关的问题，连目光的停留都缩短了毫秒。那种被“观测”的紧密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礼貌归档的疏离。

　　一次下课铃响，林虞几乎是弹起来，穿过喧闹的人群，在夏白课桌前停下，手撑在桌沿，呼吸带着急切：“夏白，你选了什么？”

　　夏白抬起头，笑容温和，眼底却多了份前所未有的清晰笃定。他从书页里抽出一张边缘卷折的大学专业介绍页，推到林虞面前。

　　页面上，“法学”两个字被荧光笔醒目地标出。

　　“政史地。”夏白的声音平静，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玉石，“我想考法学。”

　　林虞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这不在他任何一条推演里。在他预设的所有未来中，夏白因腿伤和心理阴影，更可能选择压力较小的偏文组合或实用理科，“政史地”这条顶尖文科赛道，是一个彻底的概率意外。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

　　“因为我想成为能修正规则的人。”夏白的声音更轻，却字字凿进空气，“林虞，如果规则本身会伤人，躲在你身后只是暂时安全。我想自己走到能制定规则、守护公正的位置上去。为发不出声音的人发声，这比被保护，更有力量。”

　　——轰。

　　这句话不是石子，是劈开混沌的闪电。

　　林虞一直被困在“修正某个具体悲剧”的思维牢笼里，为此畏首畏尾，甚至想退回老路。可夏白，这个他曾拼死从悬崖边拉回来的人，却已将目光投向了锻造武器、修正系统的源头。

　　他一直误解了“守护”的意义。真正的守护，不是永远把对方挡在身后，而是支持他，让他强大到足以并肩站在任何风暴的前沿，甚至去改变风暴的规则。

　　几乎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俞羡从后门走过的身影。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有一瞬极短的接触。俞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林虞就是知道——他听到了夏白的选择，也立刻完成了逻辑解析：夏白已脱离“需物理保护”范畴，成为一个拥有自主目标的新变量。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阵狂风，吹散了所有迷雾。

　　“律师啊……行啊你！”林虞忽然笑了，抬手用力揉了揉夏白的头发，用夸张的轻松掩去内心的巨震，“以后成了大律师，记得给我个终身VIP！”

　　然后他转身，没有走向俞羡，而是径直冲向了教师办公室。

　　走廊的光线在他奔跑的身影上明灭交替。那些前世的平庸、连日的惶惑，都被脚下坚定的步伐碾碎。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气息未匀，眼神却亮得灼人：
　　“老师，请允许我更改选科。”
　　他指向自己交上去的那张表，声音清晰，斩钉截铁：
　　“我要改选‘物理、化学、生物’ 。”

　　——我要去我能到达的最前沿、最充满可能性的地方。
　　——我要去理解那个理性至上的世界。
　　——我要拥有力量，不只是保护一个人，而是去捍卫比个人命运更重要的公正。

　　表格被抽回，更改，重新递交。

　　这一次，笔尖划下的不是对恐惧的妥协，而是对第二次生命最庄重的宣誓。他的战场，不再是重复过去，而是亲手开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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