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蓝烟新专辑的庆功派对，办在一处能俯瞰城市夜景的顶楼。

　　专辑宣传临近尾声，紧绷数月的神经终于可以稍作松缓。

　　祁佑白和蓝烟打了照面，心下多少有些单方面的尴尬。

　　蓝烟却与往常别无二致，该找她聊天便找，该举杯时便饮，仿佛二人之间从未有任何不快。

　　不久才与林媚重归于好，祁佑白逮着个机空隙，悄悄问她：“她最近没找你吗？”

　　林媚说：“她最近听安分的。”

　　话音刚落，蓝烟不知从哪窜出，手臂一伸，亲昵勾着林媚的脖子，“喂，今天的主角是我，你们别无视我，躲在这儿说悄悄话。”

　　祁佑白郁闷：“……我们就站在大厅中央，哪儿躲了。”

　　“林媚——”蓝烟不依，只侧头看林媚，拉长语调。

　　林媚拿她没办法，只得安抚地拍拍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好了，那我们现在就只和你说悄悄话，这样可以了吗？”

　　蓝烟这才展颜一笑：“我逗她玩儿呢。”

　　她回头看祁佑白，“好了，你别当真生气了。”

　　祁佑白无语：“……我才没那么小气。”

　　三人随意聊了几句，不知怎的，话题转到了蓝烟妹妹身上。

　　蓝烟想到蓝舟最近对做平面模特这事上心，更从她口中得知，林媚介绍她去京藤旗下一颇有名气的时尚杂志《尚封》试镜。

　　正好人就在跟前，她直接问：“听说你介绍蓝舟去《尚封》试镜？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林媚讶异：“她和你说了？”

　　“嗯哼。”

　　“我本来想着，等合约大致敲定告诉你呢。”林媚解释说，“反正是京藤的刊物，打个招呼照应起来也方便。再说小姑娘喜欢新鲜，这份兼职轻松体面，报酬也比寻常打工优渥，不是挺好的？”

　　见蓝烟一副不放心的表情，她宽慰道：“再说有我在呢，流程规矩都会盯着，不会有人乱来。”

　　蓝烟轻哼，到底松了口：“最好是这样。算了，反正她也不小了，我总不在家，她能找点事儿做也挺好。”

　　她星途顺遂，又在林媚的羽翼下，几乎没见识过这个圈子，最腌臢的角落。此刻得了林媚的保证，对蓝舟想做平面模特这件事，未生太多排斥。

　　她信任林媚已是习惯，也想着如果蓝舟也浅浅入行，或许就能明白，自己总忙于工作，难得回趟家的苦衷。

　　林媚的脸在灯光下半明半媚，蓝烟去看，却看不真切。

　　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莫名加重。

　　像滴入清水的墨，丝丝缕缕晕开。

　　蓝烟知道自己依赖林媚。她能从小透明到名气如日中天，就是因为林媚坚实而温暖的墙。

　　她也知道自己性格差。任性，骄纵，有时像只张牙舞爪的猫，人身上几乎所有缺点，都能从她身上看到点影子。

　　但林媚从不介意，反而以一种近乎纵容的耐心，包容她所有的棱角。

　　连祁佑白都没能分散林媚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

　　若林媚真离开自己身边，真调任到新苑，她该怎么办？

　　蓝烟心口蓦地一紧。

　　她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管，却品不出丝毫香醇，只一片涩然空白。

　　真难喝。

　　酒这玩意儿本就没什么好喝的。

　　张醉心里如是想。

　　她看着隔壁，那桌人均衣着光鲜，正等待侍者帮他们开酒。

　　宋栀说：“想不到你说戒酒就真不喝酒了，这样你的人生乐趣岂不是越来越少了。”

　　她坐在张醉对面的卡座，餐厅里灯光柔和，照在宋栀身上，映着精心修饰过的眉眼。

　　这是一家需要预约的意式餐厅，以窖藏红酒与战斧牛排闻名。

　　环境私密，桌与桌之间用繁茂的绿植巧妙隔开。低徊的爵士乐如同背景里，一抹若有若无的香料气息。

　　张醉收回视线，反问她：“所有见到我的人都这么说。难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酒鬼？”

　　“倒也没有。”宋栀笑说，“只是，红酒配佳人，说的不就是你吗？”

　　“而且不是你说的，适量喝点红酒，对心血管有益。”

　　这个说法来源于“法国悖论”。

　　是上世纪90年代，研究者发现法国人日常饮食中饱和脂肪摄入量不低，但冠心病死亡率却较低的现象。一种解释是，法国人常喝的红酒中，某些成分起到了保护作用。

　　这个说法虽“对”，但同时也不严谨，容易产生严重误导。

　　反正宋栀是不信的，觉得真要有益，一开始就别喝啊。

　　“……说实话，连我自己也惊讶，戒酒这事儿竟然真的执行下来了。”

　　“以为瘾比自己想象的大？”

　　张醉点头：“嗯。”

　　宋栀切下一块牛排，“我因为酒量不行，一般出门倒是不喝。”

　　放进嘴里咽下，说：“不过浅醉微醺，也是一种享受。”

　　“人生又不能只有享乐。”

　　“可完全没有享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她看着张醉一脸正直，有些好笑：“要不是和你有来往，我大抵也会像其他人，觉得你身体里流的不是血，是精密的机油。跟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似的。”

　　面对如此调侃，张醉尴尬一笑：“……没那么夸张吧。”

　　若不是怕心底某些蠢蠢欲动的东西，借着酒精的掩护挣脱牢笼，她何必用排山倒海般的工作将自己填满，像个不断抽打自己的陀螺。

　　这些话又无法宣之于口，她只得将一切归结于自律与健康考量，用沉默筑起城墙。

　　“算了，知道你不喜欢这个话题，我们聊点别的——”

　　宋栀善解人意地转移话头，语气轻松：“等会儿去看电影吧。我听说有部小众的文艺片口碑不错，排片很少，但评价两极，很有意思。”

　　她知晓她们难以更进一步，索性将对方视作一位特别的朋友。

　　至少对方那些迥异于自己的消遣方式，于她也算新鲜。

　　比如，以普通观众的身份买票入场。

　　——人多时观影最有氛围，再者，这也算是变相的市场调研。

　　张醉如此解释。

　　她总是习惯为所有行为找到一个理性、实用的理由。

　　“好啊。”

　　“这么爽快？”

　　“……有吗？”

　　宋栀抓住她眼底闪过的窘态，饶有兴致追问：“你这两天心情看上去都不错。怎么，有进展？”

　　“……我心情哪儿有不错，不都一直这样？”

　　张醉觉得耳热，忽略后半句话。她想鬓发之下，那儿一定变得红彤彤的。

　　但随即她陡然意识，自己在司昭寰的百般示弱讨好——比如“咖啡事件”——心底那堵坚冰筑就的屏障，似乎真被凿开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缝。

　　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宋栀懂得见好就收，笑着站起身，“不闹你了。既然打算去看电影，那咱们现在出发？”

　　心里暗暗好笑，付过账，就带着张醉出了门。

　　两人准备去距离餐厅最近的一家电影院，不曾想走出餐厅没几步，各自的手机几乎同时振动。

　　宋栀瞄了眼，不以为意：“只是手机新闻简报推送——”

　　然等她点开那条推送，看清完整标题时，话音戛然而止。

　　【人气演员司昭寰突遭交通事故肇事司机疑似疲劳驾驶】

　　她抬头去看张醉。

　　只见张醉死死盯着手机，眉头紧皱，脸色肉眼可见褪去血色，苍白如纸。

　　宋栀不解：“你怎么了？”

　　张醉没立刻回答，她紧绷着脸，下唇被咬得泛白。

　　几秒钟后，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语速极快：“……抱歉，宋栀。你等我一会儿，我想打个电话。”

　　说完，走到一侧安静处，背过身。

　　打开通讯录，手指飞速滑动。直至找到一个备注是相熟的媒体，毫不犹豫按下拨号键。

　　电话很快接通。

　　“陈主编，是我。打扰了，关于刚才的新闻——”

　　“对，大概两个小时前发生的？情况怎么样？”

　　“……车已经毁了？那人怎么样，有生命危险吗？”

　　“伤到哪儿了？现在在哪家医院？”

　　“……好，我知道了。麻烦了。”

　　断断续续的对话间，张醉拼凑出事情的轮廓。

　　司昭寰在芜城有广告拍摄的行程，结束后，驾车返回新图途中，在高速公路上出的事儿。

　　当天清晨起的雾霾直至午后仍未散去，能见度极低，而撞上她的卡车司机又因疲劳驾驶反应不及——

　　颇有些飞来横祸的意味。

　　那头说：“前方记者回报说，司昭寰那辆车损毁非常严重，基本报废了。因为是从正面撞击，听说送医时，人还昏着。”

　　张醉握手机的手指节无意识收紧。

　　“不过，五分钟前刚收到了最新消息，初步诊断没有生命危险。一小时后，她的经纪公司会召开紧急记者会，详细通报。”

　　“……对了张总，您向我打听这些是为什么……”

　　张醉闭上眼，声音低缓，“……没什么，只是偶然看到新闻。多谢。”

　　挂了电话，她站在原地不动。

　　宋栀走到她身边，清晰看见了她用力到发白的指关节。

　　“哪家医院？”

　　张醉愕然抬眼。

　　宋栀重复一遍：“她在哪家医院。我可以送你过去。”

　　她不由分说，拉着张醉的手，走向停车场，“你看上去很着急。我反正不忙，送你一程不过是举手之劳。”

　　张醉像是才找回声音，郑重说：“……谢谢你。”

　　宋栀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谢什么。司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大碍的，别太担心。”

　　她玩笑说：“我妈妈挺喜欢看她演的《恰逢命途有你》，也算是粉丝了。”

　　车子发动，驶向大路。

　　第一个红绿灯下停下时，宋栀终于后知后觉，她和张醉为何擦不出火花了。

　　司昭寰。

　　她曾在酒会上，与其有过一面之缘。

　　确实是个极出众的美人。

　　一身鹅黄色丝质长裙，那颜色极挑人，她却穿得明艳轻盈，衬得肤色莹白如玉。双眼是标准的桃花样，眼尾天然微微上挑，看人时不笑也含情。

　　是多情的长相。

　　只是身材过于纤细单薄，瞧着毫无生命力，不是宋栀喜欢的类型。

　　输给这样的人……她自认不算丢人。

　　宋栀瞥了眼身侧。

　　张醉面色竭力维持着沉静，双手却无意识紧紧交叠，放在膝上。

　　她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胸膛起伏的节奏比平时略快。

　　整个姿态，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祈祷。

　　宋栀思绪飘远。

　　若但从外貌来说，张醉和司昭寰，倒确是养眼的一对。

　　一个清冷料峭，气质卓然；一个明媚鲜活，自带风情。

　　只这性格，也不知是互补，还是折磨。

　　她可一点儿喜欢不起“苦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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