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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线测量与噪声干扰
陈序和温禾的“新项目”始于一片兴奋的混沌。他们挤在陈序实验室的小角落里,白板上画满了各种疯狂的构想:如何量化“信息可信度”?如何定义“观点多样性”?“促进理性讨论”的指标难道不是一种新的主观干预?
温禾的社会学批判思维此刻展现了威力,她不断质疑陈序提出的每一个技术性定义背后的价值预设和潜在偏见。
“你的‘可信度’评分模型训练数据来源是什么?如果主要依赖主流媒体和学术期刊,那是否本身就复制了现有的知识权力结构?”
“‘多样性’是指观点的绝对数量,还是它们被接收到的相对权重?如果算法只是机械地展示更多声音,却没有改变注意力分配的不平等,意义何在?”
“我们如何避免这个系统最终变成另一种形式的‘道德 Technocracy’(技术精英统治),由我们——或者说由你的算法——来定义什么是‘好’的讨论?”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细针,精准地刺向技术解决方案常常忽视的伦理沼泽。陈序常常被她问得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像是在进行高强度的内部运算。
兴奋感很快被一种沉重的现实感取代。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难题,更是一个交织着政治、社会、伦理的巨型迷宫。每一个看似美好的初衷,都可能在实践中扭曲变形。
“我需要更扎实的理论框架和案例研究。”温禾抱来一大摞书,从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到关于算法公平性的最新研究,“我们不能闭门造车。”
“我需要重新审视基础模型架构和评估指标。”陈序对着满屏的代码,眉头紧锁,“现有的范式可能从根本上就不适用。”
理想的翅膀很丰满,但现实的重力异常沉重。他们的“项目”在起步阶段就陷入了深水区。
就在他们全身心投入项目时,现实的“噪声”开始干扰。
温禾的导师对她近期的进展表达了关切:“禾禾 ,你的论文进度有点慢了。我知道你对其他领域有兴趣,但毕业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陈序的导师则更直接地找他谈话,提醒他研究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更有创新性和发表潜力”的方向上,而不是这种“高风险、低回报”甚至带有“ activism (行动主义)色彩”的探索。
经济压力也悄然浮现。这类没有明确商业应用前景的基础探索,几乎无法申请到常规的研究经费。他们不得不占用原本用于主业的时间和精力。
一天深夜,实验室只剩他们两人。温禾对着一篇艰涩的论文眼皮打架,陈序则对着一行bug百出的代码脸色阴沉。
“我感觉我们像是在用勺子挖隧道。”温禾瘫在椅子上,声音带着倦意,“进度慢到看不见,而且不知道方向对不对。”
“挖隧道需要明确的工程图纸和可靠的工具。”陈序揉了揉眉心,“我们目前两者都严重缺乏。”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一种无力感笼罩着他们。
“要不……”温禾犹豫了一下,说出那个盘旋在脑海的念头,“我们先放一放?等毕业了,等工作稳定了再说?”
陈序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头,看着窗外都市永不熄灭的灯火,那些灯光背后,是无数个正在被算法塑造和影响的信息茧房。
“根据初始模拟,延迟启动意味着错过当前技术迭代的关键窗口期,且未来机会成本会更高。”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而且,‘放一放’……很多时候就等于‘永不启动’。”
他看向她,眼神里有罕见的挣扎,但更多的是坚持:“我知道噪声很强,资源有限。但也许,正因为困难,才更需要有人现在开始做。”
温禾看着他被屏幕光照亮的脸,那上面有疲惫,但没有退缩。她忽然想起苏之琪,想起她即使离开也未曾真正放弃的坚持。
“好吧。”她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那我们就……一边挖隧道,一边画图纸,一边造工具。”
这听起来很疯狂,效率极低。但这似乎是理想主义在现实重力下,唯一能选择的笨拙前行方式。
他们调整了策略,不再追求一蹴而就的宏大架构,而是决定从建立一个极其微小的“基线”开始。
陈序利用业余时间,尝试爬取一个小型、相对理性的网络社区(比如某个专业学术论坛)的公开讨论数据。
温禾则负责为这个小样本空间人工标注她所理解的“高质量讨论”和“低质量讨论”,试图为陈序的模型提供最初期的、带有价值判断的“训练数据”。
这个过程极其枯燥,且充满争议。
“这个回复虽然情绪化,但它指出的问题确实是核心所在,我认为不应该简单标记为‘低质量’。”温禾争论。
“但它的表达方式显著提高了后续讨论的情绪熵值,容易引发对立而非建设□□流。”陈序反驳。
他们常常为了一个帖子的标注争论半天。但这争论本身,就是一次次的思维碰撞和理念校准。他们正在试图打通两个截然不同的语系:人文的模糊与技术的精确。
进展缓慢得像蜗牛爬行。他们依然焦虑毕业论文,依然要应付导师的催促,依然看不到这个副业项目有任何短期成功的可能。
但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当温禾又一次在图书馆熬到头晕眼花时,陈序会默不作声地给她泡一杯浓度刚好的咖啡,然后拿起她标注好的部分数据,尝试理解她做出判断的逻辑。
当陈序又一次因为模型表现不佳而烦躁时,温禾会拉他出去散步,逼他看一会儿夕阳,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解释某个社会心理学概念如何可能影响在线讨论。
他们不再仅仅是恋人,更像是同一战壕里、拿着不同武器、有时甚至会互相误伤,但却绝对信任彼此的战友。
一天晚上,陈序的基础模型终于在这个微小数据集上,第一次勉强识别出了温禾标注的“高质量讨论”模式,准确率刚过60%。
这个数字低得可怜,毫无实用价值。
但他们两人却对着屏幕看了很久,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图案。
“基线建立了。”陈序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嗯。”温禾点点头,眼眶有点发热,“虽然歪歪扭扭,但总算……画下了第一笔。”
窗外,上海的车流依旧喧嚣,信息洪流以光速奔涌。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小小的实验室角落里,有两个年轻人正在用一种近乎愚蠢的执着,尝试为那洪流绘制一张或许不同的、极其简陋的导航图。
路依然很长,噪声从未停止。但此刻,他们拥有了一张简陋的图纸和一把自制的、粗糙的勺子。最重要的是,他们拥有彼此,作为这条漫长隧道里,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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