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尽桃花开

　　马车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剧烈摇晃。
　　车厢内，谢珩之端坐着，背脊竭力挺直，但苍白的脸色、紧抿的唇线，都昭示着他的极度不适。
　　“谢御史这点路途就受不住了？”萧昱安语调慵懒，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若是实在撑不住，本王倒可以发发善心，准你驿站休养，免得还没到淮州，就先折了我们陛下钦点的干吏。”
　　谢珩之闻言，缓缓抬起眼睫。他的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平静。“劳安王殿下挂心，下官无碍。可一道同之。”
　　“谢御史你在太子兄长面前也是这般不识抬举吗？”
　　“安王殿下，好意，下官自是心中感恩。然公务所需，职责所在，不敢懈怠。下官只是尽臣子本分罢了。”
　　谢珩之的声音平稳清润，每个字都吐得清晰端正，带着无可挑剔的恭谨。
　　“臣子本分？”萧昱安嗤笑一声。
　　“好一个臣子本分！谢御史的本分倒是做得十足，只是不知这本分里，有几分是真为了朝廷公务，又有几分是为了迎合上意，固宠邀功？”
　　萧昱安刻意将上意和固宠咬得极重。
　　车厢内，谢珩之的指尖在宽袖下微微蜷缩了一下，但面上却依旧无波无澜。
　　“安王殿下说笑了。”谢珩之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仿佛无奈于对方无理取闹的意味。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信重，委以查案重任，下官唯有兢兢业业，厘清真相，以报君恩。”
　　“你！”萧昱安被噎得一窒。“谢御史，本王愿你的能耐，都用在正道上，不要辜负皇恩浩荡！”
　　谢珩之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安王殿下教诲，下官谨记于心。”
　　“哼～”萧昱安冷哼一声便不再理会谢珩之。
　　连日颠簸，行至水路。官船顺流而下，驶入淮州地界后，两岸风光渐显富庶。
　　黄昏时分，船行至一处险隘。
　　此处江面陡然收窄，两岸山崖陡峭，怪石嶙峋，水流也变得湍急汹涌。落日余晖被高耸的山壁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投在深黛色的江面上。
　　明明灭灭中，更添几分诡谲。
　　谢珩之待在舱室内，望向窗外。这里，太适合伏击了……
　　数十个黑点从悬崖缝隙和茂密的芦苇荡中猛地窜出，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扑官船！那并非是普通的箭矢，而是绑缚了油布、熊熊燃烧的火箭！
　　“敌袭！保护安王殿下！保护谢御史！”
　　护卫声嘶力竭的呐喊瞬间被更大的混乱淹没。
　　火箭钉入木质船体，火苗迅速蔓延，浓烟滚滚而起！手持利刃的悍匪，口中发出凶狠的呼啸，借助飞爪敏捷地攀援而上，见人就砍！
　　刀剑碰撞声、惨叫声、燃烧的噼啪声、落水声交织一片。
　　萧昱安的反应快得惊人。他的剑术毫无花俏，简洁杀招，狠辣凌厉，剑光闪动间，已有两名冲在最前的匪徒溅血倒地。
　　“结阵！盾牌手护住左翼！弩手全力压制右岸石滩！”萧昱安在混乱中保持冷静，厉声下达命令。
　　来袭者显然不是乌合之众，他们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其中有二位匪徒，一斧一刺，一巧一力，配合无间，将勇悍的萧昱安渐渐引逼至船头一角。
　　船面本就狭窄，加之火势蔓延和倒伏的障碍，习惯大开大合的萧昱安闪转腾挪愈发困难。
　　那使刺的匪徒瞅准一个空档，毒蛇出洞般直刺萧昱安小腿！而几乎在同一瞬间，另一高壮匪徒将巨斧抡圆了，带着千钧之力，拦腰横斩！
　　角度刁钻，时机狠辣！
　　萧昱安瞳孔骤然收缩……
　　“咻！”
　　一道极其轻微、近乎被所有噪音淹没的机括弹动声响。一块碎木片被一股突兀而来的力道猛地击打得向上飞跳、翻滚！
　　天赐良机！
　　萧昱安腰腹猛地发力，硬生生在半空扭转态势，手中长剑，在高汉踉跄间疾刺而入！长剑精准地没入了高汉匪徒的心窝！
　　萧昱安毫不停留，利用高汉匪徒的身躯挡住瘦汉匪徒的攻势，并一脚将瘦汉踹下船板。
　　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
　　战斗又持续了一刻钟，终因匪徒死伤惨重而逐渐平息，残余者纷纷跳水遁逃。
　　火势被扑灭，留下满目狼藉和浓重的血腥味。
　　萧昱安立刻不顾疲惫，大步流星直冲二层，“砰”地一声推开舱门！里面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霉味。窗户对着的方向，确实是刚才他遇险的船头位置，角度吻合。
　　会是谁？
　　萧昱安阴沉着脸走下楼梯，正巧遇见被老仆谢季忠搀扶着、从下层舱室走出来的谢珩之。
　　谢珩之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湿，呼吸略显急促。他一手无力地搭在谢季忠臂上，另一手轻捂着口鼻。
　　似乎被浓烟呛到，又或是无法忍受这血腥场面，整个人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萧昱安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轻扫。倒是比平日里更加娇气的模样。
　　“谢御史倒是会挑时候出来。”萧昱安压下翻腾的思绪，出口便是惯常的讥诮，掩饰着内心的混乱。
　　谢珩之抬起眼，眸子里还带着未褪的惊惶和虚弱，声音微哑：“让安王殿下见笑了……下官实在……咳咳……”他似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又低低咳嗽了几声。
　　萧昱安又盯了他片刻，最终冷哼一声，甩袖转身，对着护卫厉声道：“清理干净！给本王仔细搜！任何可疑痕迹都不许放过！”
　　待萧昱安走远，谢珩之才借着谢季忠的搀扶，慢慢直起身。低垂的眼睫下，眸中一片冰封般的冷静，哪还有半分方才的虚弱。
　　谢珩之由老仆掺扶着回到了自己的舱室。
　　老仆谢季忠无声地点亮了桌角的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不亮他眉宇间深重的沟壑。
　　“公子，您今日踏错了一步。” 。
　　谢珩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谢季忠转身向前挪了半步。“老爷离京前的万千叮嘱——独善其身、恪守臣节，公子，您忘了吗？”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谢珩之，试图穿透那层平静的表象，触及内里真实的波澜。
　　“老奴观您近日，对那安王似乎……与对待其他敌手有所不同。今日更是不惜以身冒险，是为何？”
　　灯火下，谢珩之的那双眸子沉静如古井深潭，看不到一丝涟漪。他唇角牵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
　　“忠伯，您过虑了。”
　　谢季忠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少主人，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后深深一揖：“公子，受累了，请好生安歇。”
　　舱门轻轻开合。
　　脚步声彻底远去……
　　谢珩之依旧站在原地。他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颗厚雪压身的竹子抖了抖零星雪花。
　　一步错，步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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