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游记

　　雨越下越大了。
　　路澜鸢把歪斜的斗笠扶正，抹了把脸，艰难地辨认出前进的方向。马匹在她身侧温驯地低着头，路澜鸢再三看看，拍拍那马脖子：“好啦，咱们该分别了。”
　　千里马受了指令，最后眷恋地蹭了蹭眼前人类，转身离开了。
　　路澜鸢记得前路是片沼泽地，不深，但湿滑易摔倒，于是过路人在泥地中铺了木板，供远行的人通过。
　　雨势太大，雾气把路面遮得严实，她把眼睛眯了眯，又放松，最终叹了口气，选择凭着直觉行走。
　　路澜鸢的记性一向不错——
　　却忽然一脚踩进了泥中。
　　路澜鸢皱了皱眉，心里嘀咕：“怎么会？”
　　好在这块泥沼不深，只是靴子稍微沾脏了些。路澜鸢把脚步一错，在一边找到了下一块木板。她往前又走了几步，在更加偏离的地方踩中了又一块木板。
　　“……”路澜鸢隐隐有了想法。
　　她轻轻踩进木板没有覆盖到的地方，在泥沼之上留下几步浅浅的脚印，随后循着记忆，走到了原本沼泽地的中央。连日大雨，更深处的土块也被灌成了泥，混在水液中嘎吱嘎吱地响，一下一下，听得人头皮发麻。
　　“咔。”
　　忽然一声脆响。路澜鸢凝神一看，是自己踩到了什么亮色的金属。
　　……金子？
　　路澜鸢眯起眼睛，缓缓弯下腰，将那亮晶晶的东西捡了起来。那是枚黄金的扣环，被泥土糊了大半，成了个土块。路澜鸢把那土块搓搓，搓出了扣环原貌……和半截人指骨。
　　“……”路澜鸢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冷静地松了手，那枚血味儿还没散透的扣环骨碌碌地滚回了荒地。
　　路澜鸢站直了身体，没动，因为后颈能感觉到一丝淡淡的凉意。
　　——是一柄匕首的尖。
　　来人并未掩饰一身的血腥味。路澜鸢感到那味儿在往她鼻子里钻，而抵住后脖颈的刀尖轻轻动了动。
　　雨声哗哗啦啦。
　　“——你看到了什么？”
　　“谋杀，尸骨，销赃现场。”路澜鸢镇定自若，“够详细吗？”
　　忽然有咔嚓一声响动，隐没于雨夜中。行凶者显然听见了，不由一愣，与此同时路澜鸢的腰猛地向后一仰，后颈直直撞向刀尖！
　　身后人忙把匕首一转，刚好与路澜鸢的侧颈错开。来不及反应，又慌忙举起手中匕首，凭本能格挡在眼前——
　　“铿！”
　　凭其眼力，能看见路澜鸢向左侧仰倒，做了个极低的侧身，再起身时便有一道银光劈向自己面门——竟是一柄软剑！
　　“你……”软剑与匕首相持不下，持刀者咬牙，手臂骤然发力，将路澜鸢的软剑别开。这一回不再迟疑，手里匕首直直送向路澜鸢心口。
　　路澜鸢自知力气不敌，沉着眼眸，动作诡谲地抬手——
　　“咚！”
　　对方一怔，继而难以置信：挡住匕首的，是方才在路澜鸢头顶的斗笠！
　　这斗笠意外结实。路澜鸢将“盾”向前一挡，另一手挽了个剑花，毫不留情砍向对方侧腰。这一击不能不避，持刀人脚尖猛一点地，向后躲闪，齐料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阻住，向后一倒。
　　“砰！”
　　持刀人脑袋空白地摔在地上，来不及反应，再欲起身时路澜鸢的剑尖已经停在了眼前。
　　——一切不过几个瞬间。
　　软剑阵阵嗡鸣，归于平静，只剩雨声依旧，但已有渐小之势。
　　长发已经被雨水打湿，路澜鸢索性将斗笠抛了，盯着地下的人。
　　“怎么不打了？”
　　“……”
　　持刀者一身黑衣都被泥水浸透了，低着头，忽然把手里的匕首一扔，疲惫地向后一躺，仰面朝天：“我败了，随便你。”
　　路澜鸢这才看清她的脸。这似乎是个少女，身形修长，全身被夜行衣覆盖住，面容英气，但是脸上还有营养充足的弧度，看起来只十五六岁。
　　“……”
　　路澜鸢将剑尖移开些，蹲下身：“你杀的是谁？”
　　“狗官一个。”少女颓丧着脸，也不打算隐瞒什么了，“张重德，江南那边的，平日占着坑不长草，光吞老百姓的地产银两，前阵子江南水患，他卷着金银就跑……喂，你怎么把剑收了？”
　　少女本来越说越愤懑，忽然见路澜鸢收了剑，一时怨气都成了困惑。
　　“怎么，不拿剑指着你还不高兴？”路澜鸢瞥她一眼，将软剑缠上腰——原来那柄剑是从腰封里抽出来的——这时候她唇边竟然含了点笑意，“方才是有点误会，现在看来，你是帮了我大忙了。”
　　“你是朝廷的人？”少女愕然瞪大双眼，“据说姓张的半夜潜逃，就是听到了朝廷来捕他的消息——你真是来堵他的？”
　　“算是吧。”路澜鸢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顺手把地上的少女拉了起来。
　　“那可太好了。”少女嘿嘿一笑，“我名叫萧玄，敢问女侠大名？”
　　路澜鸢已经自顾自地走开，去捡刚才落地的斗笠，随口道：“萍水相逢而已，互通什么姓名……”
　　不对。
　　路澜鸢目光骤然一凝，多年生死线上的本能促使她举起斗笠，回身一递——
　　“咚！”
　　萧玄这一下似乎用了十成十的力，匕首尖硬生生穿透了屏障，深深没入，在斗笠内冒出一个尖。这匕首短时间内拔不出来，萧玄果断后退了几步，手腕掠过自己腰间，一柄雪亮长剑赫然出鞘！
　　路澜鸢眸光暗沉。方才二人近身不多，她光看萧玄使匕首时招式拘束力不从心，完全没看出那厚实的夜行衣下还藏着一柄长剑。
　　“方才就见你招式错漏百出，不像练短刀的，果然是练剑的。”软剑再次被解下，在雨中不住嗡鸣。路澜鸢兴奋地抬眸，话中不由带了力道，“怎么现在舍得拿出来了？”
　　“哈，”萧玄讽刺地笑了一声，“自然是女侠值得——”
　　这侠客哪还有方才娇憨的样子？她神色张狂，手中长剑缓缓举起，那剑尤其明亮，仿佛能将雨夜映成白昼。
　　“我杀人，若不值得——”
　　“便绝不用剑！”
　　话音刚落，长剑映射出一片雪色光芒，破开雨幕，势不可挡地向路澜鸢劈来！
　　“铮——”
　　路澜鸢猛力挑开剑锋。方才二人显然都没有认真，此回只一瞬便斗了数个来回。路澜鸢软剑似灵蛇，重在巧技，几下都冲着萧玄胸腹的纰漏而去；而萧玄那只长剑刚硬，多是凭着一腔血气，靠蛮力一次次阻击。
　　“铿！”
　　两支剑又一次抵住对手，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你们这些所谓‘朝廷命官’，尸位素餐，鱼肉百姓，一个个享尽荣华富贵，全不顾遍地饿殍，上头有人便能独善其身……”
　　萧玄赤着双目，一声怒吼：“我怎么还敢信你们的人性！”
　　“……”
　　眨眼间又是几个更快的杀招。路澜鸢咬住后槽牙，手腕一挑，再度避开一道锋芒。
　　她不是不想解释，是这姑娘杀招实在凶猛，根本不容她分神——连袖口都划开缝了！
　　这样打下去谁都讨不了好。路澜鸢咬牙又接了几招，终于憋不住了：“你先停下——我不是朝廷的人！”
　　这回路澜鸢别开剑，将身后倾，足跟猛一踩，一脚轻功退了几步远。距离骤然拉开，萧玄劈空，终于稍微冷静了点，冷笑一声：“行，我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来。”
　　路澜鸢从自己腰封掏出个物什，远远地抛过去：“接着。”
　　那玩意儿在雨中划出一道弧线，萧玄抬手接住，认出是个小小的令牌，一时怔住：“这是……‘飞鸿’？ ”
　　“飞鸿”是当朝国师为了民生募集的一支卫队，名义上直属于皇帝，其成员全数是游走江湖的能人志士，四散在全国各地，平日惩恶扬善，未曾有过一次失职。飞鸿在江湖上口碑极佳——如果飞鸿也背叛了本心，那么这个国家便没得救了。
　　“认得吧。”飞鸿的令牌从不藏着，遂大多数平民都曾见过，更别说是江湖人。路澜鸢对自家队伍还是比较有信心的，果然，萧玄的火气渐渐消了下去，只剩下一张呆愣的脸。
　　“呃。”萧玄低头抱拳，“抱歉，前辈，先前多有得罪……”
　　“……无事。”路澜鸢看见萧玄手上还不舍得收起的佩剑，就知道这妮子还是半信半疑的。
　　路澜鸢深吸一口气，笑眯眯伸出手：“好了，还给我吧。”
　　令牌被老老实实地送到了路澜鸢手上，萧玄的剑也入了鞘。
　　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渐渐停息。路澜鸢一边思考自己是不是个棒槌，一边问萧玄要了那张重德的头，不管萧玄古怪的神色，拿件碎布包了，打算往土里一埋就当是完成了任务。
　　“哎，前辈你怎么称呼？”
　　路澜鸢不答反问：“你真叫萧玄？”
　　“真的。”萧玄说着，手底下还在收拾尸块，“像男孩的名是不是？我爹取的，说生儿生女都没差，名字随便些也好养活。”
　　这随便玩意儿这就开始笑了。
　　“我姓路，脚下走的这个路。”路澜鸢也很淡定地笑了一下，“这里往西走几百里，说不定能碰上我家的客栈——其他我不多说，有缘再会吧。”
　　“好啊，路老板慢走，有缘再会。”
　　两只笑面虎挥手作别，各走一方。
　　“对了，”路澜鸢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你杀人为何不用剑？”
　　萧玄没有回头，只是又挥挥手，算是又说了一遍再会。
　　路澜鸢也不追问，转身踏着归路去了。

　　.
　　不过后来萧玄还是给出了路澜鸢要的答案。
　　“剑不是用来杀人的。”
　　一身少年意气的侠客眼眸深邃，脸上笑意不知有几分真假。
　　“——是用来保护那些相信着你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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