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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知交
翰林院的腊梅开了第三遍时,我们已经能默契地完成任何诏书起草。安江逸的探花郎名号前加了“翰林院修撰”,而我这个状元反倒成了他事实上的副手——这倒合我心意。他天生就该是执笔定策的人。
开春圣上下旨重修地方志,我们被派往江南。离京那日,安家马车早早候在衙门外。
“家母准备了路上用度。”他掀开车帘,里头塞得满满当当。除了书籍干粮,竟还有整套茶具。
官船沿运河南下。夜间我们在舱内整理各地呈报的文书,他忽然推过一页纸:“晏兄看这个。”
是湖州府报送的田亩数,与三年前记载相差甚大。
“要么此前虚报,要么如今瞒产。”我指尖点着数字,“看来得先去湖州。”
船头忽然一阵喧哗。我们出去一看,竟是运粮船沉没,阻塞河道。船老大愁眉不展:“没三五天通不了!”
安江逸当即决定:“收拾要紧文书,换马匹走陆路。”
驿道上尘土飞扬。他骑马姿态极好看,腰背挺直如松,哪怕官服下摆都溅了泥点也不显狼狈。我忍不住问:“安兄常骑马?”
“家父要求子弟皆习骑射。”他放缓速度与我并行,“晏兄倒是骑术精湛。”
“小时候放牛练的。”话说出口才觉失言。他却笑了:“难怪那日围猎,你一眼就看出母鹿怀崽。”
那是上月皇家秋猎。皇帝射中母鹿后,我脱口而出“陛下,此鹿有孕”,引来全场侧目。事后他悄悄问我如何得知,我只说猜的。
此刻黄昏的光落在他睫毛上,我忽然说了实话:“怀崽的母鹿走路后腿会岔开些。”
他怔了怔,大笑起来。笑声惊起道旁飞鸟,扑棱棱掠过麦田。
湖州知府看见勘合文书时冷汗直流。安江逸也不催促,只慢慢喝着当地特色的熏豆茶。直到对方几乎坐不住,才放下茶盏:“明日开始核对黄册吧。”
接下来七天,我们泡在发霉的档案库里。他负责核对数字,我负责询问书吏。发现第三处明显漏洞时,老书吏突然跪下:“大人明鉴!都是前任王知府逼我们做的!”
安江逸扶起老人,转身对我说:“看来得去见见这位王知府。”
王知府早已致仕,住在城西养老。见到我们时,他正提着鸟笼遛弯。
“田亩数?”老人眯起眼,“那年暴雨冲毁良田,朝廷却还要加征赋税。老夫不忍百姓饿死,只好虚报受灾亩数。”
回驿馆的路上,安江逸一直沉默。直到夜深人静,他忽然推开我房门:“晏兄,我是不是做错了?”
烛光下他衣冠不整,显然是从床上起来的。我递过一杯冷茶:“安兄何出此言?”
“王知府虽欺君,却是为民。我们如今揭穿,反倒可能害了百姓。”
我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忽然想起陈先生的话:“世上安得两全法?但求无愧于心。”铺纸磨墨,“不如将实情与苦衷一并奏明陛下,请旨减免湖州今年赋税。”
他眼睛倏地亮了:“我怎么没想到!”随即又摇头,“可这是冒险,陛下最恨臣子欺瞒...”
“那就写得巧妙些。”我蘸饱墨,“重点写天灾后的民生艰难,王知府之举只需带过——陛下圣明,自然明白。”
我们熬了个通宵。奏折写成时,晨光正好照在“伏乞圣裁”四个字上。他长舒一口气:“晏兄总是知道该怎么写。”
“是安兄总知道该写什么。”
回京途中经过我的故乡徽州。我顺路回去看望叔父,他执意同行:“早想拜见陈先生高足。”
叔父的农家小院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乡亲。安江逸被当成“京城来的大官”,按坐在上首。他居然毫不拘束,抱着哭闹的孩童还能和老人聊收成。
叔父拉我到厨房:“这位安大人,不像寻常官老爷。”
“他是安家嫡子。”
“难怪。”叔父擦擦手,“看人眼神透亮,是真心待你的。”
我心头一跳。叔父却已经端着菜出去了。
那晚我们睡在阁楼。月光透过瓦缝洒下来,他忽然轻声说:“令叔父很像你。”
“我更像父亲。”
“令尊...”
“在我六岁时去世了。”我望着屋顶蛛网,“叔父把我养大,卖了家里仅有的水田供我读书。”
他翻过身面对我:“所以晏兄读书这样刻苦。”
“不想辜负他。”沉默片刻,“也想查出父亲死因。”
月光里他的眼睛深邃如井:“怎么回事?”
“父亲是村里唯一的秀才,进山采药时坠崖。”我闭上眼,“但那年大旱,根本不需要采药。”
他的手轻轻搭在我腕上,温暖透过衣袖:“回京后,我帮你查。”
那一刻,窗外虫鸣都静了下去。
回到翰林院已是仲夏。塞北战事吃紧,我们忙着起草军务文书。那日深夜,他递给我一封信:“令尊的事,有线索了。”
信是刑部旧档抄录:永和三年,徽州秀才晏文渊坠崖案,疑与私采官矿有关。
“私采官矿?”我捏紧信纸,“父亲从不...”
“看这里。”他指着小字备注,“同期有安家旁支参与矿案被查处。”
我猛地抬头。他却神色平静:“家祖父当年主理此案。明日我回老宅查旧档。”
安家老宅的藏书阁比翰林院还大。我们躲在积灰的卷宗堆里翻找,直到他咳嗽着抽出一册:“找到了!”
记录显示,当年确有安家旁支勾结官员私开银矿。被举报后,竟诬陷是我父亲发现了矿脉欲讹诈。
“举报者是谁?”
他指尖划过泛黄纸页:“令叔父,晏平。”
我踉跄后退,撞翻整架古籍。尘土飞扬中,他一把拉住我:“未必是我想的那样...”
“我要回去问叔父。”我声音嘶哑。
他毫不犹豫:“我陪你。”
我们告假南下。一路上我寡言少语,他却始终安静相伴。直到看见故乡炊烟,他才开口:“无论真相如何,晏兄还有我。”
叔父看见我们时,正在院里劈柴。听完质问,他慢慢放下斧头。
“你父亲确实是被陷害的。”老人擦着汗,“但举报的不是我——是你母亲。”
母亲在我周岁时就病逝了。据说是城里小姐,下嫁父亲后一直郁郁寡欢。
“她发现安家那些人要害你父亲,抢先举报想换条生路。”叔父眼圈红了,“没想到那些人买通官府,反倒把你父亲逼死了...”
离开时叔父塞来一包冻米糖:“小逢,别查了。如今你出息了,你爹娘都能安心。”
山道上,我把糖掰成两半递给他。糖很甜,甜得发苦。
他突然说:“对不起。”
“与你何干?”
“毕竟是安家人作的恶。”山风吹起他衣袂,“我会弥补...”
我打断他:“安江逸是安江逸。”顿了顿,“糖甜不甜?”
他愣了下,慢慢弯起眼睛:“甜。”
回到京城那晚,我们在值房整理南下笔记。烛花爆了一下,他忽然抬头:“晏兄可曾想过成家?”
我笔尖一顿:“未曾。”
“我也没有。”他低头继续写字,“觉得麻烦。”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我轻声道:“是啊,麻烦。”
但我们都清楚,这不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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