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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第一夜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猲狚裂瓷般的脸上,那黑洞洞的口中发出的嘶声仿佛是进攻的号角。周遭那些皮肤龟裂的“酒客”们,僵硬的身体发出“咔嚓咔嚓”的异响,如同被无形丝线拉扯的木偶,齐齐向小道士扑来!腥风扑面,带着泥土陈旧与血肉腐败混合的怪味。
袖中桃木剑早已握在手中,其上的温热此刻化为灼人的炽热,仿佛活物般嗡鸣震颤。玄明没有退路,丹田一口气提起,诵念师父所授《破邪显正咒》,剑随身走,划出一道清濛濛的光弧。
“敕!”
剑光扫中最先扑至的一个“富商”,触及其龟裂皮肤的刹那,竟发出烙铁遇冰的“嗤啦”声!那妖物发出一声绝非人类的尖嚎,裂开的躯干中爆出一股黑烟,踉跄后退,黑烟散处,露出底下些许灰褐色的、仿佛硬泥塑就的真身!
有效!但妖物数量太多,从四面八方涌来,桌椅被它们笨拙又凶猛的动作撞得粉碎。那猲狚所化的胡姬并未立刻上前,只是站在原处,九首的虚影在她身后摇曳,发出低沉而混乱的婴啼般笑声,干扰心神。
玄明左支右绌,桃木剑虽能逼退妖物,但每一次碰撞都反震得他手臂发麻,消耗极大。这样下去,迟早力竭被撕碎!
就在他险之又险地避开一只带着虎爪虚影抓来的利爪时,一阵清越急促的铃声突兀地切入那混乱的婴啼声中。
叮铃铃——叮铃——
铃声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像冰冷的溪水流淌过燥热的战场,让那些扑击的妖物动作明显一滞,连猲狚的啼声也为之紊乱。
他循声望去,只见酒肆二楼廊柱阴影处,不知何时倚着一位女子。身着绯色胡旋舞裙,金线绣出繁复的蔓草纹路,面上覆着同色轻纱,只露出一双清冷明澈的眸子,眼角绘着一抹飞红。她赤足踝上套着金铃,方才那破邪的清音正是来自此处。她手中把玩着一支玉簪,指尖缭绕着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青气。
“哪来的不长眼的小道士,搅了姐姐我的清净。”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带着一丝慵懒,一丝不悦,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玄明心头的惊惧。
话音未落,她指尖一弹,那缕青气附着玉簪之上,竟如活物般电射而出,精准地打中一个即将扑到玄明身后的“伙计”眉心!
“噗”一声轻响,那妖物动作瞬间凝固,眉心处一点青芒闪过,龟裂迅速蔓延全身,下一刻,竟哗啦一声彻底碎裂坍塌,化作一地真正的陶土碎块,中间混着一缕枯发和些许腥臭的黑水。
好厉害的手段!
那舞姬并未再看小道士,足尖一点,身姿如绯色流云般掠下,金铃之声再响,这一次却急促如雨打芭蕉,带着凌厉的杀伐之意。她穿梭于僵滞的妖物之间,玉簪或点或刺,每一次出手,必有一妖碎裂倒地。
压力骤减。玄明精神大振,桃木剑光芒更盛,与她形成奇特的默契配合,一正一奇,一刚一柔,竟将妖物的攻势暂时压制下去。
那猲狚见状,九首虚影发出愤怒的尖啸,舍弃了玄明,猛地扑向那舞姬!腥风狂卷,虎爪虚影当头抓下!
舞姬身形急转,绯裙翻飞,险险避开,面纱却被爪风扫落一角,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与一抹冷冽的唇线。她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显然对这正主极为忌惮。
就在猲狚欲再次扑击时,酒肆紧闭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拍得山响。
“开门!开门!更深露重,何故喧哗?金吾卫巡夜!再不开门,以犯夜禁论处!”门外传来粗鲁的呼喝声,间杂着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
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让场中所有存在——小道士、舞姬、猲狚、残余妖物——动作都是一顿。
猲狚那九首虚影猛地扭动,看向大门的方向,裂瓷般的脸上竟闪过一丝极其拟人化的忌惮与怨毒。它发出一声极不甘心的嘶鸣,猛地一跺脚。
地上那些陶土碎块与黑水仿佛受到召唤,腾起阵阵黑烟,裹挟着残余的十几只妖物,如退潮般向酒肆后院涌去。猲狚自身也化作一道扭曲的黑影,融入黑烟之中,瞬息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室狼藉、碎裂的陶片、腥臭的黑水,以及那令人作呕的残余妖气。
砰!
大门被粗暴地撞开。几名手持横刀、身披暗色甲胄的金吾卫兵士冲了进来,为首的小校眉头紧锁,狐疑地扫视着一片混乱的大堂。
“怎么回事?嗯?打架斗殴?损坏器物……”他的目光落在玄明手中的桃木剑和那舞姬手中的玉簪上,又看了看地上的异状,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小道士喘息未定,正不知如何作答,那舞姬却已悄然将玉簪插回发间,拉好面纱,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甚至还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与委屈:“军爷明鉴,可吓死奴家了……方才也不知怎地,几位客官突然发了癔症,互相撕打起来,砸坏了这么多东西……还欲对奴家无礼……多亏这位小道长仗义出手,才惊走了他们……您看,他们打坏了东西,从后门跑了呢。”她纤指指向后院方向,眼波流转,楚楚可怜。
那金吾卫小校将信将疑,看了看地上的“陶片”和“水渍”,又看了看玄明年轻却带着一丝超凡气度的脸,终究不愿多事,只皱眉道:“发癔症?哼!西市近来怪事颇多……既是惊走了,便算你们运气!速速收拾干净!若再犯夜禁,定拿你们是问!”
训斥了几句,金吾卫便收队离去。
酒肆内真正的伙计和掌柜这才战战兢兢地从柜台后爬出来,面无人色,连连对他们作揖,也不知是谢是怕。
玄明看向那舞姬,她已重新覆好面纱,只淡淡瞥他一眼:“小道士,本事不大,惹祸的能耐不小。”语气虽冷,却无多少恶意。
玄明连忙躬身行礼:“多谢姐姐援手之恩!在下清虚观玄明,奉师命下山历练。不知姐姐尊姓大名?”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她转身欲走,足铃轻响,“唤我‘绯云’便是。小道士,长安水深,莫要再这般莽撞,下次未必有这般好运。”
“绯云姐姐!”小道士玄明急忙叫住她,“那妖物……”
“猲狚,而且是成了些气候、有依托的猲狚。”绯云脚步不停,声音飘来,“寻常小妖岂敢在西市这等龙气混杂之地如此猖獗?此事背后恐不简单。你好自为之。”
言罢,她身影已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玄明独自站在一片狼藉中,喃喃自语:“师父说的‘机缘’,难道是……被九头狐狸追着跑?”
玄明收起桃木剑,默默帮吓得半死的掌柜伙计粗略收拾了一下,并在他们感激又恐惧的目光中,留下了身上仅有的几枚铜钱作为补偿,这才离开这是非之地。
长安第二日的阳光似乎都无法彻底驱散西市夜间的妖氛。玄明寻了处便宜客栈住下,打坐调息,恢复昨夜消耗的元气,并仔细回想《山海经》中关于猲狚的记载,以及师父曾提点的各种妖物特性与弱点。
午后,玄明决定再去西市附近探查,或许能发现些蛛丝马迹。刚走到西市入口的坊门,便见一群人围着一张布告指指点点。凑近一看,竟是京兆府张贴的寻人告示,近日已有数人在西市附近夜间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有说是被胡人拐子掳走了,有说是惹了厉鬼索命,更有甚者,低声谈论起某些勋贵家豢养的“东西”跑了出来……
玄明心中沉重,愈发觉得猲狚之事绝非孤立。
在附近茶棚坐下,要了碗粗茶,暗自观察往来行人。邻桌是几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高谈阔论,其中一人愁眉苦脸:“王兄昨夜又未曾归寓所?今早礼部张大人家的诗会他也缺席了,这可不是他的性子……”
“莫非是去了平康坊彻夜未归?”另一人调笑道。
“绝无可能!王兄为人板正,且近日苦读,言说必在今科搏个功名,岂会流连那等场所?”
玄明心中一动,想起昨夜猲狚幻化的酒肆,正是以美色诱人。失踪者……书生……莫非有所关联?
这时,一个清朗又带着几分书呆子气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这位道兄,叨扰了。小生见道兄器宇不凡,眉间隐有灵光,可是修行之人?”
玄明转头,见一青衫书生站在桌旁,面容端正,眼神清澈却带着几分好奇与……兴奋?他年纪与玄明相仿,背着书笈,一副赶考学子的打扮。
“贫道玄明,确在清虚观修行。不知兄台有何见教?”
书生大喜,连忙拱手:“小生姓李,名淳,字守仁,陇西人士,今科应试学子。冒昧打扰,实是因小生自幼于佛寺中长大,虽读圣贤书,于些微神异之事也略有感知。方才见道兄,便觉周身清正之气迥异常人,故而唐突一问。”
佛寺长大?略有感知?玄明仔细打量他,果然发现他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层极淡极柔和的金光,若非玄明开了天眼细看,几乎难以察觉。这是长期沐浴佛法、心有善念所致,虽不具神通,却也能诸邪不近。
“李兄客气了。” 玄明回了一礼,心中暗忖,或可从此人处打听些消息,“李兄可知近日西市失踪之事?”
李淳闻言,脸上兴奋稍减,压低声音道:“正是!小生也听闻了。不瞒道兄,小生昨夜温书晚归,途经西市附近永和坊时,似听到若有若无的婴儿啼哭声,凄厉异常,但四下找寻却又不见。当时只觉毛骨悚然,今日方知有失踪之事,想来甚是后怕。”
婴儿啼哭!正是猲狚之声!
玄明正要细问,忽听一个娇俏利落的声音插了进来:“喂!你们两个大男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嘀咕什么呢?是不是也知道张家小娘子不见了的事?”
却见一个穿着鹅黄衫子、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提着个食盒,正叉着腰,一双妙目圆睁,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们二人。她约莫十四五岁年纪,容貌娇俏,眼神却伶俐得很,透着远超年龄的精明。
李淳显然认得她,讶然道:“坠儿姑娘?你怎么在此?张家小娘子……可是礼部张侍郎府上的那位?她怎么了?”
“可不是嘛!”那名唤坠儿的小丫鬟跺脚道,“我家小娘子前日说来西市买些胭脂水粉,带了两个护卫,结果一去不回!老爷夫人都快急疯了,报官也没个说法!我刚才去给府里采买点心,听他们说又有个书生不见了……我看你们在这儿嘀嘀咕咕,神神秘秘的,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内情?”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玄明,尤其在他道袍和身后的桃木剑上转了一圈。
玄明心中讶异,这小丫鬟好强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竟能从他们私下交谈联想到失踪案。
李淳忙道:“坠儿姑娘莫急,这位是玄明道长,我们正在谈论此事。道长似乎……”
玄明抬手制止了李淳,看向坠儿:“贫道确实察觉此地妖气弥漫,昨夜更与一妖物交手。失踪之人,恐皆遭了妖物毒手。”
“妖物?!”坠儿惊得掩口,眼睛瞪得更大,但却没有寻常女子的恐惧,反而闪过一丝“果然如此”和极度好奇的光芒,“是什么妖?厉害吗?道长你打得过吗?需要帮手吗?我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我可聪明了,小姐都说我记性好、脑子快!我还能自由出入府邸打探消息呢!”
她连珠炮似地发问,语气急切,竟跃跃欲试。
玄明看着她,又看看身旁这位身具佛缘、能感知妖异的书生李淳,再想起昨夜那位身怀异术、神秘莫测的舞姬绯云……
师父说的“机缘”,或许并非单指降妖,更是指遇见这些人?
长安第二夜,似乎不会孤单了。
玄明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那妖物乃《山海经》所载之猲狚,九尾九首,虎爪食人,更能幻化人形,诱人而噬。其巢穴恐在西市某处。欲除此妖,需寻其根底。贫道需各位相助。”
夕阳西下,将他们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安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而另一场更加艰险的除妖之旅,才刚刚开始。
第二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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