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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瞿砚坐在车上,透过车窗,他看见外面渐渐下起了雨。
雨天,人也变得感性起来。
瞿砚想起了和沈屿寂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也是他们第一次合作——
他们打了申请,向学校借用了一间实验室。
虽然他们初步制定了计划,沈屿寂也表明了自己的底线。
但真正开始实操,问题层出不穷,两人之间也发生过好几次矛盾。
合作伊始,瞿砚感觉自己像一团失控的野火,一头撞进了沈屿寂这座千年寒潭。
《残响》项目是他酝酿已久的野心,是他渴望在艺术界炸响的第一声惊雷。
更是瞿砚向他父母展示他有能力独立闯出一片天地的证明。
所以这次艺术展,必须成功!
瞿砚带着近乎狂热的构想闯入那个古籍特藏室——那些脆弱、焦黑、虫蛀的残片,在他眼中不是濒死的文物,而是亟待被赋予新生的“历史遗骸”。
然后,他遇见了沈屿寂。
他向这个人滔滔不绝地阐述着他的“复活”计划:树脂封存、电子音效、光影投射……他要让这些沉默的碎片在当代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然而,沈屿寂的反应像一盆冰水,浇得瞿砚心头火苗一滞。
那个沉静如水的男人,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一片边缘碳化的残片,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这是二次伤害,是亵渎。”
瞿砚着实愣住了。
亵渎?他从未想过这个词会扣在自己引以为傲的理念上。
他感到一股被误解的愤怒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破口而出。
但他看着沈屿寂眼中那份近乎虔诚的痛惜,看着他那双稳定得不可思议、仿佛天生为修复而生的手,那股怒火奇异地被压了下去,转化成一种更强烈的、想要说服他的冲动。
“学长,你只看到它们的‘死’。”
瞿砚的声音拔高,带着他特有的感染力,“它们躺在库房里,无人问津,沉默千年,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死亡吗?我的方案,是让它们‘活’过来,让更多人听见它们的声音!”
他激动地描绘着观众靠近时残片“微颤”的构想,试图点燃沈屿寂眼中的冰层。
然而,沈屿寂的否决斩钉截铁:“绝对不行,任何物理震动都是不可逆的损伤,这是谋杀。”
他指着显微镜下那片脆弱的纤维结构,语气冰冷如铁。
争吵爆发了。
瞿砚指责沈屿寂墨守成规,扼杀艺术的灵魂;沈屿寂反唇相讥,斥责瞿砚罔顾文物生命,追求华而不实的噱头。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的尘埃味、树脂的刺鼻味和他们之间激烈的火药味。
修复室的灯光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
瞿砚像一团跃动的火焰,张扬、炽热,试图用激情融化一切阻碍;沈屿寂则像一块深潭下的寒冰,沉静、稳固,以不容置疑的冰冷守护着他视若生命的底线。
他们的碰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能量在角力。
然而,冲突并未瓦解合作,反而在磨合中催生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瞿砚第一次发现,沈屿寂的严谨并非死水一潭。
他仔细研究了瞿砚的构想,提出了替代方案——利用高精度激光在树脂上刻印微小的盲文点阵。
“让历史以另一种沉默的方式言说。”沈屿寂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冰冷的精确里,瞿砚捕捉到了一丝深沉的诗意。
瞿砚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着沈屿寂在草图上精确标注的点位和解释,一种奇异的共鸣感油然而生。
他意识到,沈屿寂的“守护”并非简单的封存,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赋予其尊严的沟通方式。
他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却添了几分郑重:“盲文点阵……学长,你是个天才!”
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欣赏沈屿寂那堵“防火墙”的价值。
深夜的实验室成了他们的秘密王国。
瞿砚带来咖啡和速食,沈屿寂则备着清茶和点心。
工作台上铺满了草图、古籍影印本和各种材料。
瞿砚常常会被沈屿寂修复古籍时那种近乎禅定的专注深深吸引。
灯光下,沈屿寂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沉静如古井,只有指尖在镊子、毛笔和浆糊间移动时,才流露出一种精密的生命力。
瞿砚忍不住拿起速写本,用炭笔快速勾勒下这一幕。
线条不再是早期写实的风格,而是融入了抽象的笔触,试图捕捉那种“非人”的沉静感——一种剥离了世俗喧嚣,与时间本身对话的状态。
一次深夜争论音效处理无果,窗外下起了淅沥小雨。
瞿砚推开窗缝,湿润的空气和雨声涌了进来。
“听,”他回头看向沈屿寂,“风过梧桐叶的声音,像不像历史在低语?”
沈屿寂凝神静听,心头一震。
他看着瞿砚站在窗边的背影,雨水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调香水味,竟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走到瞿砚身边,并肩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夜色。
“也许……我们可以采集这种雨夜的环境音,做底噪。在上面叠加风化的声音,纸张极其缓慢撕裂的声音……”沈屿寂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柔和。
瞿砚侧过头,看着沈屿寂近在咫尺的侧脸,雨水映在他清澈的眼底,像碎钻一样闪烁。
他笑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好主意。沈大师,你终于开窍了。”
他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沈屿寂的肩膀。
沈屿寂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躲开。一种微妙的电流感在两人之间无声传递。
那晚的争论,最终在雨声和无声的默契中达成了和解。
瞿砚的心底,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
《残响》艺术展的开幕,如同瞿砚预期的那样,引爆了巨大的争议,赞誉与诋毁齐飞,闪光灯和质疑声交织。
瞿砚如鱼得水,在人群中穿梭,享受着这喧嚣的“成功”。
他像一个凯旋的将军,眼神明亮,意气风发。
这巨大的声浪,正是他渴望的“影响力”的证明。
然而,当他目光扫过角落,看到沈屿寂独自一人,背脊挺直地站在展品前,面对一位言辞激烈的老教授质问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沈屿寂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依旧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瞿砚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脆弱。
瞿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从未想过,自己追求的光芒,会化作灼伤沈屿寂的利箭。
他拨开人群,快步走到沈屿寂身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将手轻轻搭在沈屿寂紧绷的后背上。
掌心下传来的微颤,让瞿砚的心也跟着一紧。
他面向那位老教授,露出了招牌式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容,但眼神却异常锐利:“教授,您的担忧体现了对历史的敬畏,但历史本身并非一成不变的化石……沈屿寂老师和我,正是抱着最大的敬畏之心……”
……
他的话语圆滑而有力,化解了直接的冲突。
他能感觉到掌心下,沈屿寂紧绷的肌肉微微放松了一些。
人群散去,瞿砚低声问:“你还好吗?”
沈屿寂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事。”
他抬眼看向瞿砚,灯光下,瞿砚的眼底有疲惫,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种……保护欲?
这种眼神,让沈屿寂心中那点委屈和寒意,奇异地消散了。
“谢谢你。”
沈屿寂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瞿砚耳中。
瞿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沈屿寂清澈的眼睛,那里映着自己的影子,也映着展厅里流转的光影。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想不顾一切地吻下去。
但他忍住了,只是放在沈屿寂背上的手,微微收紧。
风暴并未平息。
展览的争议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沈屿寂被机构暂停了核心修复项目。这对视修复为生命的沈屿寂来说,是无比沉重的打击。
瞿砚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租下了一间位于老城区的的旧公寓。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为沈屿寂筑起一个避风港。
公寓楼有着斑驳的砖墙和盘旋而上的铁艺楼梯,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冠,充满了颓败又生机勃勃的艺术气息。
瞿砚用他独特的眼光淘来旧家具和画作,将这里布置得别具一格。
沈屿寂搬了进来。
他本身话就很不多,这件事之后更是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坐在窗边的旧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树叶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用于练习修复技巧的碎瓷片。
瞿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不再高谈阔论他的艺术野心,而是笨拙地学着照顾沈屿寂。
买生煎包,煮清茶——虽然味道总是不对,在沈屿寂发呆时,默默地坐在他身边,拿起画笔,捕捉他沉静侧影里那份挥之不去的落寞和坚韧。
瞿砚的画风变得更加内敛,炭笔的线条试图深入沈屿寂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内心世界。
一天深夜,瞿砚又在画沈屿寂。
沈屿寂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瞿砚,你说,我们做的,真的对吗?为了‘发出声音’,付出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瞿砚放下画笔,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张扬,而是充满了认真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沈屿寂,看着我。”
在沈屿寂的记忆中,这是瞿砚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他握住沈屿寂微凉的手,“我不知道‘对错’的绝对答案。但我知道,如果没有你,那些碎片可能永远躺在黑暗的库房里,无人知晓,然后默默化为尘埃。现在,它们在这里,”他指向墙上挂着的《残响》微缩照片,“它们被成千上万的人看到、讨论、思考。它们的故事,被重新讲述。你赋予它们的,不是毁灭,是重生。”
他顿了顿,眼神暗了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至于代价——让你受委屈,是我最大的失误。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你的价值,你的‘道’,绝不会因为暂时的停歇而消失。我会陪着你,等风头过去,或者……我们一起去寻找新的天地。”
他的话语坚定而炽热,像一道光,穿透了沈屿寂心中的阴霾。
沈屿寂看着瞿砚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自责和毫无保留的支持,一种巨大的暖流冲垮了他强装的平静。
他反手紧紧握住了瞿砚的手,指尖微微颤抖。
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那些不被理解的孤独、对未来的迷茫、对瞿砚复杂的情感,在这一刻决堤。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瞿砚的额头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瞿砚……我……”
瞿砚的心跳如擂鼓。
他感受到沈屿寂指尖的颤抖和额间传来的微凉触感,那无声的依赖和脆弱,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地击中了他。
他不再犹豫,抬起头,轻轻吻去了沈屿寂眼角那一点湿润,然后,带着无比的珍重和压抑已久的渴望,吻上了他的唇。
那是一个混杂着泪水的咸涩、清茶的微苦、以及彼此气息的吻。
窗外,夜风吹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这个充满艺术气息却略显破败的老公寓里,在经历了矛盾中的争吵、合作的火花、理念的碰撞、成功的喧嚣和挫败的低谷后,瞿砚终于用自己的炽热,融化了沈屿这座寒潭最深处的那块坚冰。
唇齿相依间,两颗截然不同的灵魂,确认了彼此的心意。
老旧的公寓仿佛被施了魔法,隔绝了外界的风雨。
瞿砚一只手盖住了沈屿寂的眼睛,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梧桐叶在风中摇曳,月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
瞿砚的吻带着火焰般的热情,试图温暖沈屿寂的冰冷;沈屿寂的回应起初带着迟疑的颤抖,如同寒冰初融时的细碎声响,渐渐化为一种笨拙却无比真实的接纳。
这一刻,光与尘短暂地交融,炽焰与寒潭达成了不可思议的和谐。
那一晚之后,他们的关系进入了新的阶段。
生活依旧拮据,沈屿寂的工作困境也尚未解决,但公寓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甜蜜与激情。
瞿砚会为沈屿寂画各种各样的肖像。
他尤其喜欢画沈屿寂低头修复那只旧怀表的样子——那是他淘来的“破烂”,沈屿寂花了几个晚上让它重新走动。
瞿砚用画笔捕捉着沈屿寂每一个沉静的瞬间,那专注的眉眼,稳定的手指,仿佛在修复的不仅是一只表,更是流逝的时光本身。
瞿砚的画布上,沈屿寂的沉静不再是遥不可及的“非人”状态,而是染上了人间烟火气的温柔。
沈屿寂则用他的方式回应着瞿砚的热情。
他不仅修复瞿砚淘来的旧物,更开始尝试理解瞿砚的世界。
他会陪瞿砚去看一些不那么激进的前卫艺术展,虽然常常沉默不语,但瞿砚能感觉到他在努力思考。
他会在瞿砚生日时,送给他一本精心修复、重新装帧的、瞿砚喜欢的画家的早期绝版画册。
他的爱,如同他的修复,是细致、绵长、于无声处听惊雷。
他们常常依偎在窗边的旧沙发上。
瞿砚会兴奋地谈论他下一个天马行空的项目构想,沈屿寂则安静地听着,偶尔给出一个精准而关键的建议,或者用他沉静的目光,将瞿砚过于狂野的想法拉回现实的地面。
“学长,等我们有钱了,一起去敦煌吧?听说那里的壁画,看一眼就能让人忘记时间。”
瞿砚把头枕在沈屿腿上,仰望着他。
沈屿寂的手指轻轻梳理着瞿砚的头发,眼神温柔:“好。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去江南看看那些藏书楼。有些古籍,可能等不了太久了。”
“都去!”
瞿砚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我们一起,去看遍这世界的广度和深度。你的深度,我的广度,我们合在一起,就是整个世界!”
瞿砚的话语充满豪情壮志,眼神亮如星辰。
沈屿寂看着他,心中充满了暖意和一种沉甸甸的幸福感。
他相信瞿砚此刻的真诚,也愿意与他携手去探索。
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可以让我们感受到我们还活着,热烈的活着。
他将那只被瞿砚握住的手收紧,仿佛握住了此刻的永恒。
窗外的梧桐叶在风中轻轻摇曳,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温暖而静谧。
这一刻,老旧的公寓是只属于他们的方舟。
然而,在这片宁静之下,瞿砚内心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隐忧,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泛起微澜——沈屿寂眼中那永不满足的、对更广阔世界和更大影响力的渴望,与他所珍视的、需要沉潜与守护的“深度”,真的能永远并行不悖吗?
这份在甜蜜中悄然滋生的疑虑,如同《残响》中那片被树脂封存的脆弱残片,美丽而永恒,却也预示着某种无法逆转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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