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浓

作者:Ep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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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 章


      芜苻没把阿酒赶出大殿去。饶是阿酒尝到了甜头,一日三次缠着他双修,他也没动过这个念头。
      于此事上,芜苻总有些不情不愿的,十次里有一次让阿酒得了手,也要和自己生半天的气。阿酒也不急,天长日久地磨着,积少成多,倒也结了丹。

      结丹那日芜苻将神经绷得死紧,他总觉阿酒走的是歪门邪道,要被天道刁难的。然而晴空万里,除去境界大涨,竟连一道雷都没有。
      彼时阿酒已经出落得白净秀气,眉眼仍是那个眉眼,同之前相比,却有了说不出的好看。芜苻袖手望他半晌,走上前,同他一起俯瞰错落远山。
      察觉到身侧来人,阿酒伸了个懒腰:“来双修呀?”
      芜苻顷刻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就想着双修!”
      阿酒回过头,怔怔地看了芜苻半晌,展颜一笑。他抬起手来,软绵绵的食指按上芜苻纠结的眉心:“不双修就不双修呗。”
      芜苻的眉心抵着阿酒的手指,缓缓低下头来。阿酒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的怒容便慢慢舒展开了。芜苻踟蹰片刻,道:“你要和我结为道侣吗?”
      阿酒闻言,惊讶地收回了手:“你喜欢我?”
      “当然没有。”芜苻收回目光,站直身体,视野中又是山川烟河。他口中淡然否定,叠在身后的手却握紧,道,“只是你我二人双修日久,结为道侣,于你我修行有益。”
      阿酒扑哧一笑,摆了摆手:“吓我一跳。你说要结道侣的时候,我竟觉得自己也开始有些喜欢你了呢。不过幸好你对我没意思。至于双修,双修又不是非要道侣。”说罢,他跳下围栏,拍拍手,道,“我们师父徒弟,嗯?”
      阿酒转身离开,芜苻背对着他,衣带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三月后,凛岳召发宗文、晓喻天下,芜苻老祖收了唯一的亲传弟子,姓阿,名酒。

      又三百年,阿酒结婴。

      其实自那日昭告天下芜苻老祖收了亲传弟子之后,芜苻便又闭了关,闭关前要阿酒修炼一门功法。
      “我能修炼什么功法?”阿酒问。
      “看你想要什么。”芜苻道。
      阿酒扑哧乐了:“我这人贪心得很,你问我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想要。我还能全部都学吗?”
      芜苻看着他,说:“也不是不可。天下大道万千,每一道又有万千法门,每一法门修到结丹,才敢说会了一些。我们且算一年入门、十年筑基、百年结丹。只要你能活千千万万年,自然能全部学会。”
      阿酒听此,便皱了鼻子:“我学一辈子,能留下什么呢?”
      “是你要全部都学的。”芜苻答道。
      阿酒摇摇头:“我觉得你算的是不对的。我说是学,又不是学会。各个法门知道一些,那也是学过了。我是不求每门学问都能开宗立派的,就算开宗立派,我也要用我自己的学问。”
      芜苻仍不赞同:“哪能用一知半解的法门对敌。”
      阿酒笑着摆摆手:“要我说,你们这些修行之人有一点最奇怪。”
      “什么?”芜苻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们干吗老想着和人争斗呢?”阿酒把手一摊,“修仙,想要长命百岁,和天斗;练功法,想要对敌制胜,和人斗。你们的世界就不能和平一些吗?”
      “你不是也在修仙?”芜苻问。
      “可是我未和天斗,也未和人斗。”阿酒松松垮垮地躺到泰华殿凉丝丝的地板上,双眼望着天花板,“我没和天争过,也没和人争过。若要较真,我这辈子只在和自己斗。我说要修仙,拿着个锄头到处刨,就瞎玩呢,我也知道。可是老天爷赏我的,叫你一剑劈开了地,捞出一个我来。就算是双修,你每次都拉不下脸主动提,欲拒还迎的,我哪次是真逼你了?”阿酒笑了一声,“我就看老天给我安排到哪一步,随遇而安无欲无求最快乐。”
      芜苻沉沉地看着他。
      “你苦修千年,不抵我一晌缠绵,嫉不嫉妒?”阿酒把胳膊舒舒服服地枕在脑后,道,“芜苻你啊,修法,不修心,不诚。”
      芜苻沉默半晌,说:“那就不修法门。”
      “呆子。”阿酒摇摇头,“你闭你的关就是了。”
      “其实……”芜苻轻声说道,“那日我向你求结道侣,是真心的。”
      “我知道啊。”阿酒翻了个身,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那时反问你,我也是真心的。”
      芜苻几不可察地屏住一口气:“那我们……”
      “过了就是过了。”阿酒拍拍他的大腿,抚开他一缕未老先衰的华发,“对我来说,些许肯定必不可少,但你是要我逼着来的。你明明心里有,却非要我逼着,好做出个勉为其难的样子来。当时我心念电转,逼一逼你,你也是能说出我想听的话来的。但是我又一想,我老逼你,好累的,何苦来呢?不如就算了,我们都等等更合适的那个。”
      芜苻心头一梗:“其实……”
      “你还不闭关去吗?”阿酒觉得今日的酸话说得够多了,不欲再谈。芜苻却不肯。
      他千百年来头一次急切地想要剖白自己,抓住了阿酒的手,却不知从何说起。
      “真别勉强自己。”阿酒挥开了他的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阿酒。”芜苻叫了他一声。
      阿酒回头看他,他红了眼眶,最终仍只得一句:“你能不能等我三百年?”
      这要求着实无礼了些。但阿酒人厚道,心想着,人都急成这样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答应他呗。于是他便点点头,说:“我就在双化阁看书,哪儿都不去。”
      当日,芜苻老祖再入生死关。阿酒三叩首,跪开双化阁。

      三百年后陈刀避入双化阁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阿酒。

      开化蒙昧,教化万民,是谓双化。双化阁禁兵戈,禁石火,九层通天,古今圣人之言皆在其中,邪祟魑魅,不得入。
      于是十方天神将陈刀围堵在双化阁前时,以为这个小星官必要命绝于此了。
      “兀那星官,你可认罪!”为首的天神踩着云朵,居高临下。
      陈刀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刀卷了刃,甲断了片,咬紧了牙关,只道:“我是陈刀。”
      十方天神齐齐叹息,声音犹如惊雷响彻:“冥顽不灵!”
      陈刀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他不想死,垂死一刀向身后劈去,双化阁的大门,竟应声而碎。于是断魂一击停在门外,陈刀脱力,倒入门内。
      “圣人竟要包庇此等孽障?”十方天神窃窃私语,始终不敢在圣人面前造次,乌云一般在阁外盘桓,终究愤愤不平地去了。
      陈刀望着头顶无穷无尽的典籍,在心中喃喃自语:“圣人竟要救我吗……”
      休息片刻,他挣扎着向上爬去。血迹染了一路,到了三层,他终于没力气了,软绵绵地倚着墙壁坐下,视线模糊地向对面望去,霎那间心神剧震。他勉力支撑着,一个头叩到了地上:“陈刀,谢圣人救命之恩。”
      良久,一个声音传来:“你在和我说话吗?”
      陈刀抬头,只见之前所见那个倚在四楼围栏的人正朝自己看来。他的青丝铺了满地,乌发间,是一张素净的脸。
      他赶紧把头又低了下去:“陈刀斗胆,谢圣人相救之恩。”
      “我不是圣人,也没救你。”那人淡淡地说。
      陈刀不信:“那为何我能摆脱十方天神,避入双化阁?”
      那人也很奇怪:“不是你自己把门劈开的吗?”
      陈刀急了:“双化阁不内兵戈、禁火石,邪祟魍魉不得入!我……我怎么能进得来?”
      “我知道,我知道,不然我这头发能三百年没的剪吗?”那人笑说,“规矩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你要是死活不守,规矩也不能从纸上跑出来把你怎么样。”
      陈刀茫然抬起头:“没有圣人?”
      那人撩开挡眼的发丝:“圣人早死了,不过是今人借尸还魂。”
      “那……那些天神竟如此敬畏?”陈刀懵懵懂懂。
      “信则有不信则无。叫人恐吓久了,自然缩手缩脚。”那人站起身,三千烦恼丝并衣摆逶迤绵延,缓缓走下楼来,“别的不说,借你兵器削削头发。”
      陈刀支撑至此已然不易,加之乍见圣人却不是,心神动荡,只留下一句“卷了刃了”,就脑袋一歪,倒了地。
      “卷了刃了?”阿酒凑近一看,那刀果真饱经风霜,割头发是指定用不上了。

      陈刀醒转是在次日,他一动,浑身刺痛。冷不丁一个声音传来:“你醒了。”
      陈刀反手抄起那把卷刃刀,警惕地回头望去,却见一个神仙似的人物倚着门柱,他便一下子窘迫了起来:“圣……圣人。”
      “说了不是圣人。”那人蹙了蹙眉,“叫我阿酒吧。”
      陈刀紧接着就要抱拳。阿酒三百年没同人说过话了,如今被他逼得连连开口,烦躁异常:“行了行了,昨夜朔风吹了一宿,冻得人骨头打战,你赶紧把你劈坏的门修了起来去!”
      陈刀木木愣愣地,言听计从滚下了楼,见着残骸,才想起门早被自己劈成了渣,没的救了。
      阿酒在楼上挥一挥手:“那就拿朱便是的书堵起来吧,就在二楼十九目右三阁。”
      陈刀有些许困惑,斗胆道:“酒前辈,你半步结婴,何不用法诀,而要糟蹋先人书籍?”
      “谁说半步结婴就要会修门了?你一天生星命不也不会?”阿酒抱着手,“朱便是的书又厚又硬,唯一有用就在叫人知道人可以说多少没意义的话,文字叫水浸了都不怕,留着厚度摆在那儿就行了。”
      见陈刀仍是个呆傻傻的模样,阿酒叹了口气:“先人的存在不就是叫后人尊敬地踏过去的吗?”
      陈刀无言以对,只得一瘸一拐地依言补好了门,这才安生下来。

      修仙之人辟了谷,吃喝拉撒洗洗刷刷便都不是事儿。
      晚间天色一暗,阁中无有灯火,阿酒枕着胳膊假寐,陈刀为了能快点给阿酒把头发割了,全凭手感,摸着黑把刀磨。
      伴着刺啦刺啦的磨刀声,陈刀说:“其实你留长头发很好看。”
      “你说了一天了!”阿酒背对着他,“你觉得好看,我觉得累赘,你说我是听你的还是听我自己的?”
      陈刀犹犹豫豫:“那,自然是该听你自己的……不过真的很好看,要不别割了。”
      “不割谁帮我伺候这耷拉地的祖宗?”阿酒反问。
      “那……”陈刀心中乍然生出几分异想天开的希冀来,望了阿酒的后背一眼,“要不我帮你?”
      阿酒嗤笑:“去,我还在等人呢。”

      第三天头上,陈刀磨好了刀,森白的刀刃透着冷光,劈开骨头都不成问题。
      陈刀拍拍自己身边的地板,示意阿酒过来,他帮他削头发。
      阿酒站在原地看了他半晌,问:“我头发这样真的好看吗?”
      陈刀心中一喜,连忙点头:“当时初见,惊为天人。”
      阿酒扑哧一笑:“那就留着吧。”陈刀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听阿酒又说,“他还没看过呢。”

      谁没看过?
      陈刀心中有个声音轻轻地问。“你说你在等人?”陈刀低着头,收刀入鞘。
      “啊。”阿酒随口一应,便转身,要去读书了。
      “你在等谁?”陈刀拽住了他的衣角。
      阿酒回过头来,目光在丝丝缕缕的黑发中晦涩难辨。他说:“我师父。临闭关,叫我等他三百年。”
      陈刀心中不知怎的松了一口气。
      谁料,阿酒下一句话就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你喜欢我。”阿酒笃定地说。
      陈刀像被火烫了一样松开了手,嗫嚅着不知话该如何说。
      阿酒也没非听他说什么,衣角没被谁拽着,就继续走了。一边走,他一边喃喃低语:“断袖的神仙怎么这么多?”

      七天后,芜苻老祖出关。
      阿酒于双化阁中似有所感,《左经·移礼篇》第九十九页停在眼前,未翻过。
      出关第一日,芜苻老祖独坐敬陵殿,阿酒也在双化阁,捧着《左经》,坐了一夜。
      出关第二日,芜苻老祖于蒲团上未曾移动,阿酒捧着书,在双化阁的书架下和衣而眠。
      出关第三日,百里之内下了一场大雨,水汽入门,芜苻老祖坐看窗外天雨洗简山河,阿酒终究没看完《左经》。
      出关第四日,阿酒整理仪容,三百年来,第一次踏出双化阁的造化门。
      “你要去见你师父吗?”陈刀抱着刀,站在双化阁里问他。
      阿酒回头,山风吹起发丝,一下子挡住了他的脸,他便用手拨到耳后。“得去看看。”阿酒说。
      “那你还回来吗?”陈刀问。
      “不回来了。”发丝才理又乱,阿酒抬手拂开,见陈刀神色变幻,扑哧笑了,又说,“但你可以去找我。”
      还未等陈刀眼里浮现喜色,阿酒紧接着提醒道:“不过你可想好,你天生星命,却不肯乖乖挂到天上去,有碍纲常,普天之下修习王道的,都是你的仇人。”
      陈刀愣愣的,阿酒转身离开,便没回头。

      沉寂三日的敬陵殿中,终于有了第二个活人。
      芜苻自然知道阿酒来了。
      他闭关三百年,头一百年里,他坐立难安,心不定,气不平,心里纠结着阿酒,又猛然意识到自己又从修行中移了心神;中间一百年,他想得累了,道心渐稳,入了定;于是最后一百年,他都在入定中度过。三百年一过,他睁开眼,仿佛好觉睡醒,纠纠缠缠,难留少许。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多时,又传来剪刀的声音。芜苻不知道阿酒在做什么,又生怕他凑上来,广袖里的拳头攥得死紧。半晌,只等到身后阿酒字字沉稳,一个头叩下去:“弟子阿酒,叩见师尊。”
      芜苻的心放了下去,也沉了下去。
      “你很好。”芜苻说,“三百年来,可有所得?”
      “有所得。”阿酒答道,“今日前来,除去恭贺师尊出关,正为此事。”
      芜苻很喜欢这样被框在圈里的对话,因为这是他最习惯的样子。“何事?”他问。
      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起,阿酒似乎站了起来:“弟子不肖,欲另辟山门,自寻大道去也。”
      芜苻猛然回头,却只见阿酒渐远的背影,地上,团团青丝,尽皆斩落。
      “阿酒!”芜苻急道。
      阿酒停住了脚步:“老祖切莫回头,好容易安定了,就别再看我,免得看我一眼,又入了红尘波。”顿了顿,他又说,“双化阁不内兵戈,区区三百年仪容未及修整,借老祖灯剪一用。区区不才,百无一用,地上烦恼丝,还劳老祖收拾。”
      芜苻皱着眉头,语气中满是急切:“你去哪里开山立派?你要如何开山立派?三界局势错综复杂,你如今境界尚浅,又……”
      “芜苻老祖。”阿酒打断了他,“我之前话说得客气,你若不明白,我就不客气地再说一遍——我是要叛出师门了。”
      芜苻讷言。
      “我所修之道,与老祖所修之道,大相径庭。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老祖作为,阿酒瞧不上;阿酒作为,老祖又引以为耻。与其日久生怨,不如就此远离。”阿酒说,“反正我是不认你这个师父了。”
      芜苻不发一言。
      阿酒等了他一会儿,见他没别的话说,便继续往外走了。
      “你修何道?”芜苻忽然问。
      脚步不停,阿酒朗声道:“始成万物,以淫入道。”
      沉默良久,芜苻问:“是因为殿外那个人吗?”
      他声音不大,但修行至此,想叫你听见,你自然能听见。阿酒往外望了一眼,只见门缝里漏出点黑色来,便意味不明地笑了:“道在心中,外物不可及。芜苻,你为何非要给你我找个理由?”
      芜苻垂目,看着面前阿酒留下的断落青丝,终究缄口不言。

      阿酒出得敬陵殿,果见陈刀闪闪躲躲地抱着刀,等在门外。
      “你头发剪了?!”陈刀一见他便瞠目结舌。
      “你出来了?”阿酒也问。
      陈刀挠挠头:“也没什么。”
      阿酒就说:“走吧。”
      陈刀忙跟了上来,问:“去哪儿?”
      “哪里人最少?”阿酒一边走一边问。
      “人最少?该是西北离天境了吧?据说是神罚之地,终年苦寒,生灵难入。”陈刀道。
      阿酒点一点头:“那就去西北。”
      陈刀大惊:“你去那里作甚?”
      阿酒回头看他:“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陈刀摸摸鼻子:“去就去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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