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港与正义锚

　　安如云觉得，她活了十六年，第一次深刻理解了什么叫“祸从口出”，以及什么叫“限量版的重量”。

　　昨晚，那句石破天惊的“我赔！！”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循环播放，伴随着那只被小黄鸭拖鞋无情践踏的、雪白昂贵的球鞋特写。她躺在床上，满脑子就一个问题：那鞋，到底值她几个月零花钱？或者，几年？

　　第二天顶着两个大的黑眼圈出现在教室，苏筱筱立刻凑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云朵！沈挽舟没追杀你吧？”

　　安如云有气无力地白了她一眼：“托你的福，制造‘偶遇’制造得很成功，成功到把我‘制造’进地缝里。”

　　她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闷闷地说：“我现在只想知道，那双鞋，是什么牌子？哪款？限量到什么程度？我好估算一下我的‘卖身契’得签几年。”

　　“包在我身上！”苏筱筱一拍胸脯，立刻化身情报特工，利用课间十分钟，凭借强大的人脉和网络搜索能力，终于锁定目标。

　　课间操结束，苏筱筱一脸凝重地把安如云拉到楼梯角落，掏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一双和安如云记忆里高度相似的纯白球鞋，只是更新、更闪亮、更没有小黄鸭脚印。

　　“查到了，”苏筱筱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S家的，最新联名限量款，全球……据说就几百双。”她小心翼翼地报出了一个数字。

　　安如云：“！！！”

　　那个数字像一道惊雷，精准地劈在了她的天灵盖上。她眼前一黑，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昏厥。

　　“多…多少？！五万！”她声音都劈叉了，一把抢过苏筱筱的手机，死死盯着那个标价，仿佛多看几眼就能让它少个零，“你确定没多看一个零？！这…这买的是鞋还是金子镶钻啊？！”

　　苏筱筱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千真万确。论坛里有人晒过，跟你踩的那双一模一样。据说沈挽舟排队抢到的，宝贝得很，平时走路都绕着水坑走。”她顿了顿，补上致命一击，“而且，这鞋据说……不！耐！脏！”

　　安如云感觉自己的血压在飙升，心脏在哀嚎。她那点可怜的压岁钱，加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零花钱，在这个天文数字面前，简直就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杯水车薪！

　　“完了完了完了……”安如云靠着冰冷的墙壁，一脸生无可恋，“苏筱筱，我可能要提前体验社会的毒打了。你说我现在去食堂勤工俭学，毕业前能还清吗？或者……卖肾？”

　　“呸呸呸！童言无忌！”苏筱筱赶紧捂住她的嘴，“别那么悲观！说不定沈大学霸大人有大量，看你穷得叮当响，就不要你赔了呢？”

　　安如云绝望地摇头：“不可能！你没看到他昨天看鞋的眼神吗？那叫一个痛心疾首！那叫一个‘此仇不共戴天’！他最后那句‘下次走路，看道’，绝对是反讽！是死亡预告！” 她越想越觉得有理，“他肯定是想让我在愧疚和贫穷中煎熬几天，然后再给我致命一击！”

　　接下来的几天，安如云活得像个惊弓之鸟。走在校园里，眼睛像雷达一样四处扫描，生怕在哪个转角就撞上沈挽舟那张帅得人神共愤、此刻在她眼里却如同讨债阎王的脸。

　　每次课间操或者放学，她都拉着苏筱筱绕远路，坚决不走那条“案发”林荫道。看到穿白球鞋的男生，她都会下意识地一个激灵，然后走的远远的。

　　精神高度紧张的结果就是，她上课更走神了。政治老师讲到“商品的价值和使用价值”，她脑子里自动换算成“限量球鞋的价值和我卑微的使用价值”。历史老师讲到“割地赔款”，她觉得那就是自己的未来写照——割让压岁钱，赔偿球鞋款。

　　“云朵！回魂了！”苏筱筱用笔戳她，“老师看你呢！”

　　安如云一个激灵抬头，果然对上政治老师李老师那洞悉一切的眼睛，吓得她赶紧正襟危坐，假装认真记笔记。心里却泪流成河：完了，上课走神，老班谈话，再加上巨额债务……她的人生，一片灰暗。

　　赔偿金像一座大山压在心头，安如云终于痛定思痛。她把所有家当——包括过年时姥姥偷偷塞给她的、藏在枕头底下的两百块“私房钱”——都翻了出来，仔仔细细数了一遍又一遍，数字依然惨不忍睹。

　　安如云算了一下，自己在家住，父母一个月给她五百块的零花钱，一年攒下来是六千，过年的压岁钱大概有七八千，每年生日的时候，也差不多会收到一万多的红包，可这样还，也得两年才能还清。

　　虽然可以找爸爸妈妈要钱，但安如云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

　　“小小……”午休时，安如云可怜巴巴地看向苏筱筱，眼神湿漉漉的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江湖救急……能借我点吗？我分期付款！利息按食堂鸡腿算！”

　　苏筱筱看着好友那视死如归的表情，叹了口气，从自己同样干瘪的钱包里倒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喏，我下个月的奶茶钱，先给你应急。记住，你欠我三个鸡腿，加芝士加辣的那种！”

　　安如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小小！我太爱你了！”

　　苏筱筱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看，因为一双鞋，你和沈挽舟，这不就产生‘实质性连接’了吗？债主和负债人的关系，那也是关系！多稳固！”

　　安如云：“……”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揣着东拼西凑、依然不够零头的“巨款”，安如云感觉自己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坐立难安。她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每天提心吊胆，不如……早死早超生？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鼓足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趁着大课间走廊人最多、最嘈杂的时候——这样万一被当众拒绝或者被嘲讽，也不会太显眼——她捏着那个装着钱和一张写着“对不起！赔偿金！不够的我打工还！”纸条的小信封，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朝着文科重点班的方向，迈出了英勇就义的步伐。

　　沈挽舟的班级在走廊尽头。安如云感觉自己像穿越枪林弹雨，周围同学的说笑声仿佛隔着一层水。她一眼就看到了靠窗坐着的沈挽舟。他正侧着头跟后桌的男生说话，嘴角带着点惯常的、懒洋洋的笑意，午后的阳光给他侧脸镀了层金边，帅得依旧很犯规。

　　安如云深吸一口气，默念三遍“我是来还债的不是来花痴的”，然后视死如归地走了过去。

　　“沈…沈挽舟同学！”声音有点抖。

　　闻声转过头。看到是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惊讶？还是“债主终于上门了”的了然？

　　“有事？”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清冽，听不出喜怒。

　　安如云几乎是闭着眼，把手里的信封猛地往前一递，动作快得像要扔炸弹。

　　“给…给你的！”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视线死死盯着他校服的第二颗纽扣，“昨天…鞋！对不起！赔偿金！不够的部分…我…我以后打工还你！” 语速快得像开了二倍速，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空气凝固了，坐在沈挽舟后座的男生惊掉了下巴。

　　沈挽舟没说话，也没接。他只是垂着眼，看着那个因为主人用力过猛而捏得有点变形的信封，又看了看安如云快要埋进胸口的脑袋，以及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

　　安如云感觉到了窗外以及教室内的视线，本来想着这个时候教室里面应该没人才过来的，结果还是被人发现了。

　　安如云感觉自己快要原地蒸发了。她保持着递信封的姿势，手臂僵硬，心里疯狂呐喊：接啊！快接啊！或者拒绝也行！给个痛快吧！别这么凌迟我啊！

　　就在安如云想要把信封放在桌子上时，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抽走了她手里的信封。

　　动作随意，仿佛只是接过一张无关紧要的传单。

　　安如云猛地抬头，对上了沈挽舟的眼睛。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有点痞帅的样子。他捏了捏那个薄薄的信封，眉梢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

　　“就这些？”他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安如云听来如同惊雷。

　　“我…我只有这五千块钱！”安如云赶紧解释，声音带着点哭腔，“剩下的我保证会还！我发誓！我可以写欠条！按手印都行！”

　　沈挽舟看着她急得快哭出来的样子，又看了看信封里那叠可怜的、面额不一的纸币和几个硬币，还有那张字迹清秀，笔锋有力的纸条。他沉默了几秒。

　　就在以为他要说出“这点钱连清洗费都不够”或者“打工？你毕业前能还清吗？”之类残酷话语的时候，沈挽舟却只是把信封随意地塞进了校服口袋。

　　然后，他抬眼，目光第一次正正经经地落在安如云脸上，带着点审视，又似乎有点……玩味？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安如云：“？？？”

　　她懵了。大脑瞬间宕机。啥？他问名字？他不关心钱够不够？不嘲讽她穷？不问打工计划？就问个名字？！

　　“安…安如云。”她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像蚊子哼哼。

　　“安如云。”沈挽舟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好听。他看着安如云呆滞又茫然的脸，嘴角忽然勾起一个极浅、却绝对真实的弧度，那笑容冲淡了他身上的疏离感，甚至带着点……揶揄？

　　“行，安如云同学，”他点点头，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钱，我收了。不够的嘛……”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安如云瞬间绷紧的身体和惊恐的眼神，才慢悠悠地补上后半句，“下次走路，别踩人，就算抵了。”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坐回了座位，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阳光落在他身上，校服口袋的位置鼓起一个小小的包，里面装着她所有的“家当”和尊严。

　　安如云：“…………”

　　她像个木头人一样杵在原地，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句“下次走路，别踩人，就算抵了”。

　　抵…抵了？！ 那么贵的鞋！她踩了那么狠的一脚！就…就这么算了？！

　　巨大的开心让她失去了语言能力，她“唰”地一下转过身，同手同脚、同手同脚地逃离了“案发现场”，速度快得像后面有鬼在追。

　　一直跑到楼梯拐角没人的地方，她才扶着墙大口喘气，心脏还在狂跳，脸上的热度却慢慢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以及巨大的、不真实的荒谬感。

　　“他…他是不是脑子被门挤了？”她喃喃自语，摸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又想起沈挽舟最后那个带着点笑意的眼神，还有那句“安如云同学”。

　　好像…也没那么可怕？而且怎么有人长得帅就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苏筱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兴奋地抓住她的胳膊：“怎么样怎么样？他收了没？说什么了？是不是被你的诚意打动了？”

　　安如云眼神放空，缓缓吐出几个字：“他收了钱……然后说……剩下的债……用我以后走路不踩人……抵了……”

　　苏筱筱：“……哈？！”

　　“太棒啦！小小，我的债还完啦！放学后我请你喝奶茶！”

　　不过此行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少，他知道她叫安如云了。

　　而且，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她？

　　这个认知，让安如云心里又有了一些小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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