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春

作者: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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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风



      教室窗外的桂花树簌簌作响,扑天盖地,像被揉碎的星光。

      “月考试卷拿出来。”

      王玉琴用教鞭敲了敲讲台,眼镜滑到鼻梁。“某些人,别以为被撕了卷子就能在底下蒙混过关。”
      全班每个人的目光顿时像聚光灯般一齐打在了陈患的背脊上。
      他埋头盯着桌肚里像尸体一样蜷缩在角落里的碎纸屑,发觉身旁的人忽的侧过头,笔尖稍稍停顿。

      “用我的。”

      周浥穗推过来半张草稿纸,黑色中性笔迹工整地抄着大题题干。他转学时错过了月考,现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将东西推到了两张桌子相接的缝隙处。

      “一起看。”

      下课铃声永远打得措不及防,陈患正打算逃离时,校服口袋里突然被塞了一卷胶带。“桂花大道,”周浥穗说,“粘试卷。”

      十三中在建校时就引进了几十棵桂花树,最后全种在了教学楼西侧。黄的一排,橙的一排。李政洲也常在这儿蹲点,抽烟的,打架的,谈恋爱的,失恋了寻死觅活的,总是一抓一个准。于是当天就被放在学校展示屏幕上滚动摇放。
      因此学生们也每天都在吐嘈这条大道是学校第二没用的东西。
      第一是盛夏时教室里摇摇欲坠的风扇。

      人声鼎沸的大课间,少年奔跑时鞋底总粘上深色的银杏叶。
      去大道的路上风渐紧,陈患拽了下外套,略微仰起脸去看身前人稍稍露出的后颈。
      他想不通今天发生的任何事,他荒芜的十七岁本应当一直干涸下去,再在二十七岁安静的死去。
      然后他唯一的愿望是,用山茶花埋葬他。
      陈患谈不上自己对山茶有多喜欢,他不懂花,也没有欲望去了解。从小的阴郁让他对外界的认识实在匮乏。他在所有的水果种类中只认识苹果和梨,没喝过奶茶,没去过游乐园,没坐过地铁。生病了去医院总是像只无头的小苍蝇到处乱撞,因为他不会挂号。
      没有人教他这些,父母从没管过他。
      大部分的生活常识他也不懂。例如十七岁前身体的发育,如何系鞋带,如何与人去交谈,买东西时怎么付钱。
      他总像个刚刚落地咿呀学语的小婴儿,一点点学习,一点点踩空。
      陈患死了很多次,再重生许多次。他去试,去做。但那些他实在得不到的,他还是永远得不到。

      小学四年级的美术课上,笑眯眯的年轻教师在PPT上放了几十张形态各异的花。复杂的名字和鲜艳的色彩让陈患第一次感受到了可悲的学业以外的声音。
      玫瑰,茉莉,桂花,风信子……
      陈患看得认真。
      最后一张放的是山茶花,一旁的同学唏嘘。

      “不好看!”

      “嗯嗯!没有玫瑰漂亮。”

      陈患只是低头看了眼被他当作图画本的,已经撕下好几张的草稿本。还有丢失了几支,长短不一的蜡笔。

      真的很像自己,他想。

      但山茶是花,会周而复始的生长,开花,再才凋零。但陈患不会了,他已经烂透了,不会再从泥里长出来。

      最后他用玫红色和深绿色的蜡笔画了那朵花,舒展的绿叶像结实的怀抱。

      回神时,他突然和周浥穗并排走在了一起。
      “陈同学,你头发上有东西。”
      扭过头,陈患看见周浥穗的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捏了一朵完整的桂花,小小的四瓣,金灿灿的,蜷在少年的掌心。

      “好了。”

      他侧过脸,收拢手指,唇线轻扬,眼里的那滴墨色也活了似的颤动了下。

      “马上到了,走吧。”

      大道的长椅摆放并不规律,早上下了些雨,把桂花打下来落在椅面上,混着水光,映着蔚蓝。
      周浥穗找了张不大湿的长椅,俯身一点一点将桂花拂开,再从校服口袋里拿了张卫生纸,慢吞吞擦干净。

      挺讲究。

      陈患站在侧面,手指抑制不住的在口袋里揉试卷的碎屑。

      “坐。”

      周浥穗突然抬头看他,自己坐到了另一边。

      “好……”

      陈患低着头坐下。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陈患才迟缓的从口袋里把纸屑和胶带拿出来。

      没有碎到不能直观的地步。周浥穗先抽出物理试卷最大的那部分,平铺在膝头。
      粘第一道裂痕时,他看见碎片的一角粘着半个灰色的鞋印。透明胶带被齿尖咬下一段,贴在虎口待用。

      “这里压紧。”

      周浥穗突然开口,陈患慌张的用指尖去按住,头顶落下一朵橙金色,正好掉在“陈患”两个字上。

      “陈、患。”

      一字一顿,同上午乌远的语调一样。但陈患只是用垂在一旁的左手悄悄攥紧衣角,低着头用右手捏住那朵花,叹息似的应了句,谁也没听见。

      “嗯。”

      今天晚上利平市会刮台风。陈患在昨晚蹲在厕所埋头洗衣服的空隙间,听见了隔壁客厅小电视里女播报员字正腔圆的声音,混着沙发上那人煲电话甜腻的嗓音。

      “诶,我家那个拖油瓶又得交什么学费了,再借我点钱呗李哥……”

      还有零零碎碎烟花的声嘶力竭。

      沙发上的人,也就是他妈,陈患还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左眼是瞎的,脾气爆。
      只会躺在掉了层皮的沙发里,左手夹一支女士香烟,整天吞云吐雾。她说,她是被卖来的,本是个北方人。长得漂亮又艳丽,于是当晚就被一个叫赵永的男人买下,强上了。
      陈患不承认赵永是他爸,因为他妈叫陈长青。

      故而,在十一月,穷人快要被冻死的季节,陈患出生在了一个肮脏的梦中。十一岁时,他遇见了乌远,经历了赵永逃走,陈长青疯掉,在殴打过程中,赵永用烟灰缸弄瞎了她一只眼睛。
      打他出生起,陈患独独没见过长青明媚的样子,而总是落魄的,狼狈的。
      陈患刚学会说话时,陈长青只是拧拧眉,掐灭指尖的火光,说:“别叫我妈。”
      所以陈患就总喜欢嗫嚅着喊她“长青”。

      长青,只可惜她并没有活得长青。

      十七年过得太快,每个人都没来得急喘口气。陈患常常看见客厅的小茶几上,被当作凶器的烟灰缸里烟蒂堆成小山的模样。
      “红双喜”,长青永远只买这个牌子,便宜,好抽。她说这是他们成年人喘气的方法。每到这时。长青总用她全身上下唯一完好的器官,右眼,缄默着数墙上一团一团的霉斑。

      利平市靠海又多雨,陈患家的每个角落都被泅湿,再染上长青身上那股子烟薰玫瑰味。

      案子草草结束后,警察多次找到她,说要带长青回北方。
      但她只是摇摇头,叼着烟,蛮神气的笑了笑。

      “我的心已经回去了,这幅空壳回去,没必要,对吧。”

      嗯,她的心已经回了北方,她还是那个年轻漂亮的陈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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