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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惊雷
日头爬升,朱雀大街西段蒸腾起尘土混合河里水汽的闷热。玲珑馆门前那块“大黄鱼汤面、葱花胡饼、浓香肉米粥,三文”木牌,却像块磁石,吸来了越来越多探头探脑的身影。
萧谨溟脸上那层市侩的热络几乎焊死,嗓门洪亮穿透街巷:“来来来!新店开张,三文吃饱!”他引客、落座、报单,动作熟稔得仿佛在这条街杵了十年八年。
后厨蓝布帘子掀动如疾风,系着粗布围裙的赵令灼,鬓角汗湿,动作快得只见残影。灶火舔舐着两口大锅,一锅浓白鱼汤翻滚,一锅肉米粥咕嘟。两个小丫头穿梭如陀螺,洗菜、切葱、端碗,脸上疲倦,手脚却不敢停。
粗陶海碗次第摆上破旧木桌:浓白如脂的鱼汤,卧着肥硕鱼肉、嫩滑豆腐,翠绿葱花点缀;金黄酥脆的胡饼,葱香扑鼻;稠厚的肉米粥,油花诱人。三文钱的价码撞上这实打实的用料,瞬间点燃了小店。
五张桌子迅速塞满汗流浃背的脚夫、精打细算的货郎。更多人等不及,索性蹲在门槛外青石板上,捧着大海碗埋头呼噜。铜钱叮叮当当砸进佩竹膝头的旧木匣,不多时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油亮。
“这么多……”赵令灼抽空瞥了一眼钱匣,眼底掠过一丝满意,手下揉面的力道更狠了几分。然而,这满意只持续到午时刚过。
赵令灼掀开蒙布,心猛地一沉。她精确计算了禁苑守卫换防的间隙,昨夜冒险摸来的“货”,原以为能撑三日,可这开张大半日的消耗速度,远超预期。照此下去,别说三日,明日能否凑齐一锅像样的鱼汤都成问题。
“黄鱼汤面……没喽!”萧谨溟的吆喝声适时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对不住各位,今日头彩售罄!还有葱花胡饼、浓香肉米粥,三文管饱!”
堂屋里一阵失望的嘟囔,但低廉的价格和实在的粥饼,还是留住了不少客人。铜钱继续落匣,叮当声却像敲在赵令灼心尖上。
日头西斜,喧嚣渐歇,留下满地狼藉。
佩竹指挥着小丫头吭哧吭哧刷洗堆积如山的粗陶碗,水槽里污水浑浊发腻。萧谨溟沉默地擦拭着油污浸透的桌面,额角汗珠滚落。他眼角余光扫过库房方向——赵令灼正对着账本,背影僵直。
佩竹凑了过来,声音发虚:“娘子,今日……黄鱼汤面卖出四十八碗,葱花胡饼三十二个,肉米粥……二十碗,煎肉三碟,肉豆腐两碟。收钱……三百三十五文。”她顿了顿,补充道,“黄鱼……用了五条,肉……用了快两斤,精面……三斗,葱姜蒜……各两斤有余……”
赵令灼快速记下,望着木匣子里的钱币,她突然笑了出来,这“三文”策略,若无那偷来的“无本”御膳支撑,简直是自掘坟墓。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如此引爆客流。
“卖得最好的是黄鱼汤面。”佩竹低声道,“娘子做的鱼汤味道鲜,后面若不是鱼不够,还能卖一百碗呢。”
赵令灼一怔,她精心想出的三文钱的三道菜,其实只是引客,真正的御膳级好菜,竟不如普通的面粥饼?市井的胃口,原来更认实在的饱腹感,而非虚无的“佳肴”?
饭菜上桌,一盆奶白浓稠的鱼汤,汤面浮着金黄的油花和翠绿的葱花;一盘酱色油亮、薄如纸片的爆炒肉片,边缘微卷焦脆;还有一碟清炒的时蔬,碧绿鲜嫩。
“吃饭吧。”赵令灼的声音没什么温度,率先在条凳一端坐下。她拿起筷子,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却沾着几点未洗净的葱屑。
萧谨溟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平静的光线下看清她的模样。
她的皮肤是少见的冷白,像覆着层初雪,眉眼清晰利落,鼻梁细直,唇线抿得平直,不笑时带着三分疏离。即便在余晖的暖光里,周身也像是裹着层“生人勿近”的屏障。
萧谨溟微微摇头,此刻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又被那霸道香气一激,也顾不得再看,端起粗瓷海碗,夹起一块鱼肉,混着滚烫的浓汤,几乎是囫囵着往嘴里塞。
鱼肉鲜嫩得入口即化,汤汁醇厚鲜美,带着熬出的胶质黏感,滑过喉咙,填着空瘪的胃袋。他吃得额角青筋微凸,喉结急促滚动,吞咽声在寂静下来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粗粝。
“慢些吃,没人与你抢。”赵令灼的声音平平响起,没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事实。她小口喝着汤,动作斯文,与萧谨溟的狼吞虎咽形成刺眼对比。
佩竹坐在赵令灼身侧,捧着碗,却食不知味。她反复偷眼去看萧谨溟油汗淋漓的额角、鼓动的腮帮、吞咽时绷紧的脖颈线条。
这吃相……太真了,真像饿了三天的流民。佩竹心头有些担心,她提醒过公主,这个人经验丰富,价钱却那么低,实在有些可疑。可公主倒是觉得此人看重的是日后的利益,待玲珑馆灶火烧旺了,工钱自然水涨船高。
此时,隔壁包子铺,蒸笼的竹屉被粗鲁地摞起,笼屉边缘残留的几缕稀薄白汽,在黄昏的空气里挣扎了一下,便彻底消散无踪。浸湿的粗蒙布下,堆叠的包子已失了刚出笼时的圆润饱满,边缘微微塌陷、皱缩,像泄了气的皮球,蔫头耷脑地站在笼屉里。
一只粗砺、指缝嵌着面粉的手,用力将蒙布的四角狠狠扎紧,动作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狠劲。
女人叹了口气,男人则阴沉着脸,在渐趋安静的街巷里显得格外孤寂。他们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浅浅刮过隔壁门口那块歪斜挂着的“三文吃饱”的红幡。
清晨的天还没大亮,玲珑馆后院灶火已旺,鱼骨在陶罐中咕嘟翻滚,香气被刻意收敛在院墙之内。赵令灼正将嫩豆腐切成薄片,刀锋落下,无声无息。佩竹打着哈欠,指挥两个小丫头剥葱洗姜。
“娘子,”佩竹揉着惺忪睡眼,“今儿早饭……啃点干粮对付?还是让丫头去外面买几个包子?”她说着,瞥了一眼旁边两个同样眼巴巴的小丫头,“她们早儿就念叨隔壁的肉包子香。”
赵令灼手中刀一顿,隔壁?噢对,那对夫妻的包子铺。她放下刀,洗净手,指尖在围裙上蹭了蹭。“我去买吧。”
佩竹一愣:“娘子您亲自去?这……”
这要是被圣人皇后知道,她九个头都不够砍。
“顺便道个谢。”赵令灼打断她,从钱匣里拣出几枚铜钱,攥在掌心,“你们先备着汤底。”
她抬步走出后院,穿过前堂,看见萧谨溟正沉默地擦拭着门板,便吩咐他帮佩竹卸货。
隔壁包子铺的门板已卸下,蒸笼的竹屉冒着稀薄的白汽,在晨雾中显得有气无力。
男人套了件褂子,臂膀在肩下起伏,双手深深裹在一雪白的面团里,腰背如弓,正用全身的力气反复揉压、摔打。
伴着沉闷而富有弹性的“噗噗”声,两把厚背菜刀正以极快的频率、极稳的力道,“咚咚咚咚”地剁着案板上一大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老板……”赵令灼的声音终于传入他们的耳朵里。
女人认出了她,声音干涩地应了一声,男人也停下动作,嘴角肌肉抽搐了一下。
“买几个包子。”赵令灼声音平和,目光扫过蒸笼里的包子,“都有什么包子?”
男人又继续揉捏,不过只是将面团拉长。女人用旁边的湿布擦了擦手,走到蒸笼边。
“阿灼娘子,肉包七文钱两个,菜包五文钱两个。”女人掀开白布问道,“娘子要什么馅的?”
赵令灼数了数手中铜板,只有六个,她忘了包子是比饼贵的,“那来两个肉的,两个菜的吧。”
女人笑着拿起麻纸挑了一下,包好递给赵令灼。赵令灼接过纸包,入手微沉,带着温热。她没立刻付钱,目光落在女人的手指和男人紧绷的脊背上。
“生意……还好?”她问,语气尽量放得随意。
女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凑合……糊口罢了。”她低头,盖好蒙布,手指绞着布角,“比不得阿灼娘子你那儿红火……你那鱼汤面,三文钱一碗,香得整条街都闻见了……”
“你小心些。”
萧谨溟堆起惯常的笑脸,应得爽快。他放下抹布,走向库房角落。那里堆着几个盖着湿麻布的竹筐和一个木桶,他知道这肯定是昨日打烊后赵令灼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新菜。
他弯腰,双手抓住筐沿,沉甸甸的。一股混合着新鲜菜叶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用力一提,竹筐离地。就在他转身准备往外走时,筐底缝隙间,几滴冰凉的水珠“啪嗒”滴落,砸在他沾着油污的鞋面上。
萧谨溟脚步一顿,仲夏清晨,空气闷热,这水……凉得舒爽。
他不动声色地将竹筐搬到后厨指定位置,佩竹又指挥小丫头清洗水缸,没留意这边。萧谨溟蹲下身,佯装准备搬木桶,手指却飞快地掀开湿麻布一角。
目光向下,几条肥硕的大黄鱼被埋在菜叶下面,鱼身覆盖着一层正在融化的、细碎的冰碴,鱼鳃尚鲜红,鱼眼晶亮,鳞片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这是东海金线大黄鱼,这等品相,这等鲜度,便是樊楼也未必能日日供应。
“你快把鱼放进来。”佩竹催促道。
箫谨溟直起身,将木桶挪了过去,看着大黄鱼倒入水缸里,疑云如墨汁滴入清水,瞬间弥漫开来。
这鱼,从何而来?东海金线大黄鱼,贡品级别。昨日库房告罄,今日清晨便无声无息补上?还是带着冰的,这绝非寻常鱼贩能供的货色。
这等金贵鱼材,配上精面、嫩豆腐、香葱,再算上那化掉的冰……一碗面的成本,怕是要两百文不止。可只卖三文钱,这哪里是做生意?简直是拿金砖铺路。
萧谨溟喉结滚动,压下心头的疑惑。他走回前堂,拿起抹布继续擦拭那张早已光亮的桌面,动作如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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