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

　　行到水穷处，可有云起时？

　　我幼时曾摘抄过两句意思相近的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豆蔻年华的我曾评论：后句比前句好，因为后句比前句多了一丝从容。

　　此刻，近而立之年的我却没有办法从容，只能随着命运的波折逐流。感觉自己就要行到水穷处了，却不见云起的征兆。我只能默默祈祷柳暗花明。

　　人在失意时多少有些迷信，毕业即失业之后我常常掷电子骰子问命运。奇怪的是好像并不灵验，尤其是在骰子指示吉兆的时候。我也时时在关注哪只眼睛的眼皮跳，但又时常在想：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更糟到哪里去？

　　小时候，我总相信人定胜天。现在回想，不过是是来时路比较顺利。仔细回想，命运好像从不掌握在我手上，我一直在努力地过独木桥。之前一关关能过，有努力，也有幸运。关键在于我所处的环境教会了我过桥的正确方法。过关的比例虽小，我却已经在队伍的前列，还拥有好的指引保驾护航。最重要的是，能过关的是一小撮人，不只一人。而现在的我，仿佛在独自前行，指引有限，甚至不知指引是否会令我误入歧途。最可怕的是，水里全是人，每次只有一人能上岸，我都不太敢相信自己能拥有这样的幸运。

　　我回到家乡，发现本地外企都不招人，外地都不给不在当地的人机会。其它企业工作时长比我的命都长，要求高到离谱，工资低到离谱，且极其不尊重应聘者。

　　我深知，国内国外，本地外地，无论在哪里我都很难找到工作。于是，我开始另辟蹊径，或者说，游走，摆烂，幻想……

　　我站在传说中小而美的瑞士外企楼下的咖啡厅前，幻想自己能在这个卖香水的德语区瑞士外企工作。瑞士，一个被几乎全球人幻想作西方极乐世界的地方。虽然我曾对它的物价望而却步，但也明白这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移民首选地，但这也是一个高傲的国度，移民政策收得很紧，本地人大多对外来者十分谨慎。可以理解，美味蛋糕的拥有者不会想要太多人来分蛋糕。

　　我就这样游走在咖啡厅前，我是失业者，没有资格消费。我带着一份打印出来的中英德三语简历，漫无目的地幻想自己能在这里遇到公司的老板，推销自己，奉上简历，然后得到老板的青睐，顺利入职。我不是学文学的人，却逃不过文学爱好者爱幻想的癖好。

　　一个长相高大威武，眉眼间颇具异国风情的男士一边接电话一边走入咖啡厅，他操着一口带浓重瑞士口音的德语在汇报工作，我堪堪能听懂通话的内容，大概是在给上级汇报日程安排。他在尽力说标准德语，但还是难掩瑞德的痕迹。我猜想该男起码是公司总部派遣到这里常驻的代表，他可能是某个高管的助理，说不定很有话语权。我跟着他走入咖啡厅，他挂断电话，点了一杯浓缩，坐在一旁的桌边等单。

　　咖啡厅里人不多，但只有一个人在工作，做咖啡的进程很慢。我走到高大威武男就座的桌前，用德语和他打招呼，询问能否耽误他五分钟的时间，允许我介绍自己。他说公司不接受外部推销，而他有未婚妻。我说我是一名求职者，对贵公司非常向往，并奉上我的中英德三语简历，询问他是否有合适的职位可以内推我，或者将来如果有合适的职位能否考虑我。我是本地人，随时可以入职。我成绩优异，英文堪比母语，德语如您所见所听，在校期间，有各类学生工工作经验，并附上两封分别由企业经理和教授所写的德语推荐信。

　　其实在德国的时候，我对自己的德语并没有太多信心，我深知自己做不到在纯德公司用德语工作。但我总觉得，我的德语糊弄不了德国人，还糊弄不了非德国人吗？从高大威武男努力说标准德语而不是说瑞士德语的态度看，他是更欣赏或倾向于标准德语的，就像在工作中努力说马普而不说本地方言的本地人。而我，在标准德语的发源地生活了五年，虽然学的是英文项目，但也在拼命学德语，平时耳濡目染的都是最标准的德语，很多德国人都夸我发音清晰标准。虽然用词写作半吊子，但自我推销和日常对话我还是有信心的。

　　他看了我的简历和推荐信附件，跟我说如果有位置会联系我，我连声道谢。此时，他的咖啡好了，他带着我给他的文件和咖啡留给我一个匆忙离开的背影。

　　我不知有多大希望，积极的征兆是他收走了我的简历，消极的点在于他全程冷漠，面无表情。我暗暗安慰自己，德语区的人，大多面无表情，面无表情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他如果真的不想理我，根本不会收走我的资料，会直接拒绝我，或者让我关注他们公司的公开招聘信息。我存着一份浅浅的希望离开心仪的公司，搭地铁回家。

　　约莫过了一个星期，我接到了瑞士小而美香水外企的面试邀请电话，问我是否愿意接受总裁秘书这一职位的面试。我欣然接受。电话通知后，发了正式邮件邀请面试，跟我说面试可能会进行大概两个小时，届时会需要我用英语和德语回答一些问题，最后总裁会亲自跟我谈话。作为一个经历过多场岗位制博士面试和德企面试的人，我没有那么害怕，但要直接面对总裁，多少有点发怵，而且这位总裁可能是我在将来工作中的主要服务对象。如何留下一个专业良好的第一印象至关重要。

　　我发挥前学术人极强的信息检索能力，尽我所能了解这位即将面试我的总裁。他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家族是德裔贵族。二战期间，家族因不满纳粹政权统治，举家迁往瑞士，并从此在苏黎世湖周边的小镇定居。总裁本人在堪称欧陆第一的大学读完本科，又先后前往英美两国的世界顶尖学府取得两个硕士学位和一个博士学位，并在读书期间创建了这个小而美的瑞士跨国香氛公司。因为我家乡是香氛原材料的重要产地，且当地原材料物美价廉，所以该公司在这里有分部。又因为分部管理不当，流程混乱导致原材料供应出问题，账目混乱导致税收罚款，总裁亲临坐镇，拨乱反正。当然，这些内部信息我也是入职之后才知道的，当时的我只知道总裁是一个出身又好学历又高的人，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常驻分部。最让我好奇的点是，坊间流传着这位天才总裁的传奇，但全网找不到他的照片。

　　我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公司面试，来楼下接我的居然是高大威武男，他依然面无表情。他带着我刷卡进公司电梯，自我介绍说他是总裁助理，并跟我说我是他推荐的人，希望我好好表现，别丢他脸。他的普通话发音非常标准，基本听不出任何口音。他还告诉我总裁是个很好的人，让我不要紧张。虽然他依旧表情严肃，但是可以感受到他是友好的。如果我面试成功，他可能就是我的直属领导。其实，我经历过大大小小的面试，但最后都没能拿到职位，不知这次，命运可否能眷顾我。在我的家乡，有总裁助理的推荐，地利和人和都有了，只差天时了。希望这次能够成功。

　　总裁助理把我带到一间会议室就离开了。会议室里坐着行政专员和人力资源专员，二位向我介绍面试过程需要摄影，征求我的同意。我表示同意后，面试正式开始。两位面试官用中文做了自我介绍，并说明在面试过程中他们会说中文，但是要求我全程说英文。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我也大概知道在我家乡的人英语口语大概是什么水平。我用英语做了自我介绍，并用英语回答了他们提出的各种问题。问题很常规，都在准备范围内，甚至有些问题堪称套路。面试大概进行了半个小时，两位面试官说面试进程比他们想象得要快。他们让我在会议室里稍等，接下来会有下一位面试官来对我进行第二轮面试。

　　我的第二轮面试官是接我上来的总裁助理，也就是我的推荐人——高大威武面无表情男。他开始用英语问我一些专业性的问题，包括我的专业，我的毕业论文，我写在简历上的一些专业技能。之后，他开始跟我介绍我面试的职位主要会负责哪些日常工作，并问我，我认为我学到的哪些专业技能和过往经历是与这份工作相契合的。我逐一回答。目前为止的所有流程都是用英文进行的，于我而言是舒适区。毕竟我近五年的常用语言都是英文。面无表情男的英文很德式，但发音很清晰，容易听懂，也可能是我早就听习惯了德式英文。其实我多少有点害怕用德语面试，因为我的德语水平并不是很高，只是发音比较好，实际水平也就勉强能在德生活。就在这时，面无表情男跟我说，稍后总裁会来跟我谈话，谈话过程会用德语进行。我真正开始紧张了……

　　总裁看起来很年轻，也许有钱人看起来都年轻吧。他完全没有被读博经历摧残过的痕迹，甚至没有德男和博士普遍面临的秃头危机。他很亲切地用德语做了一个自我介绍，并简短地说明了他建立这家公司的理念和他为什么要亲临分部指导工作，以及他为什么需要招一个秘书常驻分部。总裁的德语和他的助理如出一辙，尽力说标德但还是难掩瑞士腔，总裁的瑞士腔要掩盖得更好些，他的小舌音更接近标德，但是有时还是掩不住咳痰音。我猜想他作为名字中带von的贵族很希望自己能说一口标准的高地德语，但因为长期在瑞士生活，很难不受瑞德影响。其实总裁和我的硕导风格很像，为人亲切，风趣幽默，对所有人都非常友好，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总裁介绍完后，我开始用德语进行自我介绍。总裁面带微笑地告诉我，其实前几轮面试他都在办公室看了直播，这也是之前的面试要摄像的原因。他对我已经有所了解。我用德语自我介绍时，声音本来就有点抖，在听说之前的面试他都在暗中观察后，我更是心里发毛，难掩紧张之色。他定是察觉到了我的紧张，开始温和地鼓励我，夸我德语说得很好，还说目前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只是还有几个问题想问我。他语气表情和蔼可亲，问出的问题却极具攻击性。他问我为什么选择在毕业一年后回国，而且在毕业一年间没正式入职任何一家公司，而是在做一些自雇工作，为什么回国后不继续自雇而是想要入职我们公司。

　　这些问题虽然攻击性强，但都在我的预期之内。我一一解答：因为我毕业论文写得很好，研究做得很好，导师邀请我读博，但是他一年后才有带工资的博士位置，我也很希望能跟随我导师读博，所以我在德国一边准备读博，一边做一些零散的工作，等了一年。但是，最后因为一些内部架构调整，读博的位置没有了资助，而我的经济状况不支持我自费读博，所以我放弃读博，回国找工作。

　　他步步追击，问我以后如果有读博机会是否会选择继续深造，以及为什么回国后不选择德企众多分布的大城市，而是选择回到家乡。他真的和我硕导很像，问的问题一针见血。不过依旧在我的预期之内，我甚至觉得这些问题应该是人力资源专员会问的，只是可能因为我是总裁助理推荐的人，总裁又在看直播面试，为了给总助面子，国内的人事和行政没有为难我。

　　相比之前，我平静了许多，继续回答：我是独生女，我父母很希望我能留在他们身边，所以读博无望后我就满足父母的心愿，回家乡找工作了。至于博士，我短期内不会再考虑了，因为我的研究方向过于理论，还很狭小，无法应用于实践，即使博士毕业找教职也困难重重，进入业界更是没有可能。之前是因为导师盛情邀请，不忍拒绝。

　　总裁微笑点头，开始问我的期待薪资。这个问题一般是由人事来问的，我略有些意外。虽然我在做调查的时候搜到过这家公司在瑞士总部的工资，但瑞士的工资对这里没有参考价值，本地的工资又很低。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我参考之前朋友在国内大城市外企的工资给出了一个自以为大胆的数字。他发出老钱沉稳的笑声，在我说的数字上加了百分之五十，让人力准备入职合同，然后说试用期三个月，转正签无限期合同，转正后工资翻倍。我愣在原地，有一种深深的不真实感。晃神儿间，甚至有点想要跪下领纸谢恩。

　　一直到总裁助理送我离开公司我都很恍惚。这次面无表情男脸上挤出了些许微笑，恭喜我成功通过面试，成为他的同事。

　　我坐在回家的地铁上，脑子逐渐清醒，开始反思，我的报价太低了，亏大了。仔细回想总裁给我介绍他为什么要招秘书，以及之前他们介绍的分部情况，我大概明白了这个岗位的职能和未来的发展方向。他想在分部放一个了解当地情况，但跟他一条心的心腹，抗衡分部旧势力。这是一个任重而道远又容易吃夹板亏的岗位，虽然我不会马上被炙于火上，但压力绝对不小。

　　我太久没有得到求职正反馈了，脑子都不好使了，居然还有领纸谢恩的想法，真是可笑！资本家不过是想把我培养成他的一把刀。无论如何，薪资的确远超我的预期。我会尽全力好好干，也许这就是上天赐予我的机会。

　　行到水穷处，真有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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