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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戏开演
微明的晨光滤过竹梢,在青石径上筛落一片细碎的影。沈昭缓步走着,目光虚虚落在前方膳厅的飞檐上,思绪却还沉浸在昨夜的烛光与剑影里。
她如今陷在这桩多方推拉的婚事里,前路茫茫。太后本想借联姻牵制颜府,却被沈文远偷梁换柱,算计落空;沈文远将她当作棋子推入局中,只为自保官位,后续定然还有更多算计;而她孤身无依,唯一能借的力,便是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唯有与颜怀卿维持住这微妙的制衡,她才有可能攒下银钱、寻到退路,从北律这潭浑水中脱身而去。
她很清楚,昨夜并非转危为安,不过是暂且止杀。
颜怀卿选了留她为棋,而非除之后快。而她,也只能借着这心照不宣的默契,在这将军府里,暂寻立锥之地。
“娘子,前面……好像有人。”乔儿的声音带着怯意。这丫头是沈文远之妻孙氏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笨手笨脚不说,面上还藏不住半点心思,此刻正缩着脖子,眼神慌乱地瞟向不远处的假山。
沈昭尚未回应,一串尖甜的笑声便从假山后飘了出来,像碎玻璃碴子刮过耳膜,带着市井里练出来的浮浪:“你们听说没?三郎君昨夜连合卺酒都没碰,这新妇怕是连郎君的面都没看清呢!”
一道柔婉却淬毒的嗓音慢悠悠接上:“这也难怪,太后钦点的是沈家嫡女沈云舒,谁料沈大人竟塞来个来历不明的丫头,郎君心里能痛快才怪。”
“我那户部当差的表兄说了,当年咱们老爷从沙耶边境带回她时,连份正经来历文书都没有,指不定是哪里来的野丫头,占了节度使遗孤的名头混吃混喝呢!”
刻薄的话语像冰锥子似的往外砸,乔儿吓得脸色发白,攥着沈昭的衣袖瑟瑟发抖。沈昭一把按住她,指尖抵在唇上,眼神示意 “噤声”,随即轻巧地侧身,躲到了半人高的罗汉松后——她倒想听听,这些人背后还藏着多少闲言碎语,也好摸清府中人心。
“嘘,话别说得太满,被老夫人听了,你这张嘴可保不住。”
“怕什么,她又不是沈家亲闺女,真有什么事,沈家还能为她翻天不成?”
沈昭垂眸听着,神色平静。
这些话,并不意外。
她要的,正是这种毫不掩饰的恶意。
正思量间,她忽觉颈后袭来一阵极轻的风——
不是穿廊的晨风。
是旁人靠近时带起的、刻意压低的动静。
沈昭心口一紧,本能地后撤半步,却正正撞上了一截温热的手臂。
“偷听得倒认真。”
低沉清冷的嗓音在耳后响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审视。
沈昭脊背微绷,却没有失态,只缓缓转身。颜怀卿就站在她身后,宝蓝色锦袍衬得身姿挺拔如松,凤眸微眯,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在打量一件猎物。他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假山后的闲言碎语,想必是听了个全。
沈昭敛眸,向侧让开半步,留出距离,语气平静:“郎君脚步太轻。”
意思分明——
并非她鬼鬼祟祟,是他来去无声。
颜怀卿瞥她一眼,语调淡淡:“新妇入府第一日,不去给长辈请安,反倒绕到这里听人嚼舌根?沈昭,你在打什么主意?”
他刻意咬重了她的名字,带着几分试探,几分压迫。
“若想在将军府站稳脚跟,自然要先分清人心。”沈昭抬眼望他,眸色澄澈如镜,“谁是善意,谁怀恶心;哪些话能听,哪些话该忍。若连这些都分不清,怕是活不过三日。”
假山后依旧笑声不断,阴影里的两人,却已暗流汹涌。
颜怀卿看了她许久,目光锐利如刃,像是在重新估量昨夜那场对峙后的结论。
“方才为何不反击?” 颜怀卿忽然问道,语调里掺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
昨夜她敢在剑锋下与他周旋,言辞如刃,寸步不让。今日面对这般明晃晃的折辱,反倒静默隐忍——这份收敛,比锋芒更叫人警惕。
“若我与她们争一时嘴上痛快,只会惹来‘心胸狭窄、教养不够’的骂名。”
她抬眼,语气不缓不急,
“——郎君方才不就是想看看,我会如何自处?”
话音落下,颜怀卿微微一顿。
新婚第一日,本就该一同前往膳厅行礼。
他不过是顺路而来,见她绕路停步,心生好奇。
“你既知人言可畏,更应离这假山远些。”
沈昭轻轻一礼。
“谢郎君指点。只是——”她抬眼望向他,平静却复显锐利,“郎君不也站在这里?”
四目相对。
空气在他们之间绷紧了一瞬。
颜怀卿兀自轻哂,一如昨夜那般,疏离淡漠,不达眼底:“既是要作戏,便一道去膳厅吧。”
膳厅离假山不过数十步。
可这短短的路,沈昭却分外清醒地意识到——颜怀卿并不信她。
至少暂时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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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厅外,仆从们早已列队垂立,一个个敛声屏气,连眼皮都不敢随意抬。昨夜新房拔剑相向的风声,显然已传遍全府,人人都在暗自揣测这对新婚夫妻的关系,目光里藏着探究与忌惮。
老夫人伤寒未愈并未现身;左将军颜崇武半夜被官家传去议事未归。是以今日,由大夫人上官蘅主持府中例行晨膳。这位出身琅琊上官世家的主母,端坐主位如白玉琢像,清贵之气浑然天成,目光所及之处,空气都凝肃了几分。
她的视线掠过并肩而入的二人——颜怀卿一袭宝蓝锦袍,清冷似孤峰覆雪;身侧的沈昭虽只着素净天青罗裙,脊背却挺得笔直,不见半分新妇应有的瑟缩。
上官蘅心中暗忖:颜怀卿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即便这小娘子只是暂居其位,也得有几分风骨,免得日后折了颜府的颜面。
奉茶时,颜怀卿先一步自婢女手中接过茶盏,递向沈昭。她伸手去接,指尖无意擦过他微凉的指节,如雪落炭火,一触即分。沈昭睫羽几不可察地轻颤,颜怀卿已淡然侧身,在她向众姨娘见礼时,不着痕迹地挪前半步,恰巧隔开了几道不善的打量。
礼毕,上官蘅淡淡颔首:“坐吧。”
粥菜方布好,一道脆亮泼辣的声音便撞破了寂静。
“昭娘子。”四姨娘赵氏撂下银匙,目光如钩子般扫过来,“你既进了颜府,有些话我不说,旁人也是要说的。”
沈昭抬眼,神色平静:“烦请姨娘提点。”
“如今你身为颜府三少夫人,往后府中庶务少不得要经手——库房钥匙、铺面账目、人情往来,哪一桩不是银子?” 四姨娘语速快,眼神利,话像算盘珠子滚落,噼啪作响,“你在沈家,可曾学过看账?”
燕都赵家,到底是商贾出身,骨子里浸透着对银钱周转的执念。。
满桌目光霎时聚拢。
沈昭放下银匙,抬眼迎上对方直剌剌的打量,声线平稳:“未曾学过。”
“未曾?”四姨娘眉梢一挑,声音陡然拔高半分,“那可真是稀罕。做嫡媳的,连账都不识,将来如何服众?”
沈昭敛眸一笑,半似自嘲:“父亲早逝,昭自幼寄养在叔父家中,叔父待我不薄,只是姨娘方才所说,毕竟是掌钥理账之事……昭未敢僭越。”
“哦——”四姨娘拖长了调子,眼底却精光闪动,“怪不得。”
她语锋一转,快得不给人半分喘息之机:“听闻沈府闺阁善绣,昭娘子女红学得如何?”
“姨娘说的应是我堂姐,沈云舒。”沈昭轻声接过话头,眸光清亮如洗,“云舒阿姐师从名家,飞鸟鱼虫皆能入画。昭于此道,仅略知皮毛。”
此时,四姨娘之女颜三娘子柔柔插话,笑眼弯弯却字字带刺:“坊间谁人不知沈夫人出身‘一寸春’绣坊?嫂子究竟是无人教导,还是——学不会呢?”
沈昭扬眉不语,循着声音看向那位刻意使局面愈发难堪的小娘子。
三娘子以为她是被问住了,满意地笑了笑,继续补刀:“绣工不会,账目不通……那厨艺呢?总该会调理些汤羹点心,日后也好照料兄长起居。”
“不曾学过。”沈昭答得干脆,无半分赧色。
“倒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客,” 四姨娘哂笑出声,语气里的轻蔑更甚,“连这个都不曾学过,将来如何执掌中馈?”
沈昭静静看着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很淡,却让四姨娘心头莫名一紧。
“姨娘说的是。昭愚钝,不比姨娘出身商贾大族,自幼耳濡目染,看账理家、周转银钱皆是信手拈来。这般能耐,昭望尘莫及。”
一段恭维在先,沈昭语气诚恳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敬佩。
而后,她略作停顿,眸光转向颜三娘子,又缓缓扫回四姨娘脸上:“只是不知——姨娘既如此精通庶务,可曾为母亲分忧,协理过府中中馈?三娘子又可曾学过这些?”
四姨娘脸色骤然一僵。
颜三娘子也瞬时闭了嘴,方才的得意洋洋荡然无存,安静得像只鹌鹑。
“罢了。”四姨娘扬手,示意身后的侍女递了小碟芙蓉糕,到沈昭手边,“这芙蓉糕是按御膳房的方子做的,是府里常吃的点心,昭娘子不妨试试。如今你已嫁入颜府,总得学着,适应适应。”
沈昭垂眸。神色间漫出几分淡漠凉薄:眼前这碟芙蓉糕金桂细撒,莹白剔透,卖相极好,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羞辱——吃,便是认了她这番敲打;不吃,便是当众拂了长辈的脸面。
正思忖间,就在这时,一只骨瓷茶盏忽然被轻轻推到她手边。茶汤温热,氤氲的水汽模糊了指尖。
紧接着,颜怀卿的声音淡淡响起,不高,却足以让满座听清:“她脾胃弱,昨夜受惊后更甚。甜食腻味,怕是消受不起。”
他说着,已拿起自己的银箸,旁若无人地将沈昭碟中那块芙蓉糕夹到自己碗中。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随即垂眸,用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擦箸尖。
再抬眼时,目光已落向四姨娘,语气依旧寡淡,却字字清晰。
“姨娘若是真疼惜新妇,不如让人换盏山药茯苓粥来。”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少糖。”
满桌寂然。
四姨娘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颜怀卿已不再看她,转而望向身旁的沈昭,声音低了些,却仍能让所有人听见:“吃不惯就说,颜家不缺你这口饭。”
沈昭抬眸,正对上他深潭般的眼睛。
是一种近乎漠然的维护——像主人随手拂去落在珍器上的灰尘。
她缓缓端起那盏茶,低头抿了一口。
茶香清苦,舌尖却悄悄漫开一丝极淡的、莫名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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