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故事之印象思绪

　　她说她叫黯，黯淡的黯，“黑”加上“音”诠释了她的生活。
　　她生来为黑暗而活，然而站在舞台上的她，天籁般空灵的声音，却是一颗在黑暗中孤傲闪烁的星辰。那一刻，黯淡不属于她。

　　她下了舞台，慢慢走向我。

　　午夜的酒吧喧嚣而没有光彩，只有疯狂，但是那些全都不属于她。

　　她是安静的，甚至是冷漠的，但艳光四射，锋芒毕露。

　　我暗自轻叹，这样的女子如果叫黯，那么别的女子全都可以被忽略。

　　她对我炙热的目光视而不见，仅仅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也不像一般的风尘女子那样，对着客人会轻佻地笑。

　　她抬头望向我，冰冷的目光迎向我专注的视线，电光火石，寒意直指苍穹。我发悚，声音有些颤巍，却执意地没风度地说，

　　“小姐，我请你喝酒不是为了看你沉默！”

　　迎着她的冰冷，我失去了风度，失去了沉稳，语调不像是一个商界英豪，倒像是街上随处可见的混混。

　　她笑，第一次见她笑，冷笑。

　　其实，在认识她的几年里，我总共才看到她笑过三次。这是第一次，然后是她父亲去世，最后一次便是和她最后一次见面。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她笑得很僵硬，我却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寂寞，很深的寂寞。

　　她的眼睛很深邃，深不见底的那种。耀眼的外形之下，唯一符合她名字的就是她的眼神，黯淡无光，直达底处的空洞，我仿佛能从中读到四个字：心如止水。

　　于是，我断定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她之前的故事其实与我无关，我要的是她之后的故事与我息息相关。

　　那是在一瞬间的想法，不知原由的！她在灰暗中没有灵魂，仅仅是一个发光体，但却有摄魄他人灵魂的能力，难怪介绍我来捧她场的同仁都戏谑地称她是撒旦。

　　可是，哪有魔鬼能魅惑地如此清澈？

　　我习惯性地用命令的口气——像命令我的下属一样要她跟我，换言之，做我的情人。

　　她抬起头，目光温和了许多，却透着一股苍凉。

　　她说：“你能给我什么？”

　　我哑然，一个情人能需要什么？尤其是像她那种在酒吧讨生活的女人，无非是钱和一个肯为她花钱的男人。

　　不过，我想我错了，她是特别的，是独一无二的，因为紧接着她说，

　　“我从不缺钱，也不缺男人……”

　　我惊异于她的话语，幽幽的口气，却是无助地试探。那时，我明白她要的是那些为她所痴迷的男人给不起的！她要的是摆脱那种整夜整夜不眠的黑暗，甚或只让她迷失的灰色人生。

　　我失笑，淡淡地说，我给你光明。

　　为了这一句，她洒翻了杯中的酒，玻璃酒杯优雅地从她手中滑落，碎了一地，晶莹而忧伤，一如她眼眶中旋转的泪。

　　至此之后，她离开了那家酒吧，跟了我，过起了正常的生活，在光明中苏醒，在黑暗中沉睡。

　　其实，她根本没抛弃黑暗，我是知道的，只是不说破，因为不想失去。

　　多少个彻夜未眠的黑夜，她又回到了那家酒吧，重新投入黑暗的怀抱。直到人群舞至力竭，直到酒吧内人烟稀渺。她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烟，火光在黑暗中微弱地闪耀，烟圈在明灭中颓废地呼吸，如它们的主人那般颓废。

　　我终于理解，有些东西她一辈子也抛不开。

　　黑色的背景，尽管逃离了，仍是噩梦之中挥之不去的阴影。逃离了黑暗，但无法融入光明。就像是一个边缘人，艰难地行走在黑与白的分界线上，行走在黑与白的世界中，带着一种消极到极点的冷静。

　　这一层认知，是从那一天起，那一天见到了她姐姐起。

　　第一次见到她的家人，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她的姐姐高贵而冷艳，在酒吧出现的那一刻刹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男人的意想与女人的嫉妒的目光交织在她身上纠缠，却没有人注意到她一身黑色的套装，胸间的白花，分明是丧服。

　　她傲然冷漠地走向黯，伸手便是一巴掌。

　　黯不躲闪，那巴掌便落在了实处，但她只是迎着姐姐怨恨的目光，凌厉而冰冷，如同和我初识时的那个眼神。然而，她的身子却明显地在颤抖。

　　我急忙上前扶持，她却重重地甩开了我的手，轻幽地说，

　　“他死了？”

　　“你不孝，爸爸他至死都念着你的名字！”

　　“他不恨我吗？他不是从一开始就没希望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吗？”

　　“你别忘了，你的身上还留着他的血液，不管他怎么忽视你，你都是他的女儿，何谈恨？”

　　“可是我恨他，他早该死了！”

　　说完那句毒咒般的话，她从她姐姐的视线中消失，决然地消失。

　　“遗墨……”我无意中听到了她姐姐凄绝的呼唤，她再一次失去了妹妹，我想是的。

　　“原来你叫遗墨。”

　　我凝视着她的脸庞，留意到她的嘴角，那扬起的一抹轻笑，笑地凄然。

　　“那是一种屈辱，一种附属，请你不要再提。”

　　是夜，她娓娓道来，讲述着她的故事，她曾经的光明与黑暗。我一直以为她的故事是缠绵悱恻的，但是一直以来我是错的，她的故事仇恨分明，完完全全的灰色人生。

　　故事的底片是灰色的。
　　她的出生从一开始是一个错误。

　　一场交通意外谋杀了她的母亲，而尚在母亲腹中的她却奇迹般地存活。挚爱母亲的父亲因此对她不温不火，他始终认为该留下来的人不是她，她的生命是她母亲执意用自己的命换来的，而她使父亲失去了一生的挚爱。他为她取名遗墨，也是为了祭奠她的母亲。取她母亲名字中的“墨”；遗，顾名思义，遗留，对他父亲而言释义为遗失也未尝不可。

　　父亲的冷淡让她知道父亲恨她，姐姐的漠然让她明白姐姐容不下她。她内心有深深的自责，却也埋藏了深深的恨。

　　童年的伤，是内伤，无法治愈。

　　看着别人的童年，一幕幕地刺伤，于是，她背离了黯淡的光明，与黑暗紧紧相拥，从此开始堕落，不可自拔地眷恋着黑暗的美丽。

　　她认识了那个人，酒吧老板。那个人说只要她肯跟他，他便可以给她一切。她本不想出卖自己的灵魂，可惜她的灵魂早已出窍。好在那人是真正的君子，他从不染指于她，只是将她视作女儿般关爱。

　　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父爱。她说那时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十六岁的身体去交付于一个五十岁即将老去的身躯是怎样地自甘堕落，可是那个人给她的只有温暖，来自幽冷黑暗底处的温暖。

　　她的生活是在黑夜嘈杂、酒精烟草中度过，如此颓废，却又深深沉醉。

　　但是，她的亲生父亲连这些都不肯给她。

　　那个做足戏份的父亲被一个从未尽责的父亲送进了监狱。原来那个人借着酒吧贩卖毒品，为此妻离女亡。当他第一眼看到黯时便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他虽有非分之想，但却不忍伤害。

　　黯开始笑，笑得无助。

　　那个人走了，去了一个自己还无法到达的远方，留下来的就是那家酒吧以及更深更深的黑暗。

　　我开始懂了，懂她黯淡无光的眼神。

　　她背叛不了黑暗，那是她仰仗依赖的信仰。所以即便我能给她光明，她都无法融入。

　　我拥着她整整一夜，而她直直地望着窗外的天。

　　清晨的天，很阴霾，她说这样灰蒙蒙的天正暗示着她的人生，走过一夜的黑暗，醒来却再也无法召见光明。

　　我将她拥得更紧，仿佛怕放手，她就会在灰色人生中消逝。可是，我不曾料想这竟是最后一次相拥，我的害怕竟成了现实。

　　放手的契机是因为我们的第一次争吵，为她父亲而争。

　　我说：“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亲未必不爱你，他只是沉迷在失去你母亲的悲痛中不可自拔而无法面对你的存在。”

　　她说：“是吗？我不觉得。孩子的思绪很简单，久而久之，感觉成了形便无法改变。我有错吗？错的是他。他不肯给我爱，别人给了，他又为何摧毁？”

　　我说：“黯，天下哪有父亲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一个罪犯在一起？曾经那个人可以失手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难保他不会害死你！”

　　这一次，她再没回答，只是穿上大衣，拿起包，打开门，完成一个极其连贯完美的动作，消失在我的视野。

　　这一走，这栋豪宅再没停留过她的脚步。

　　我疯狂的寻找，找不到便在那酒吧喝酒，而那里也再没出现过她的身影。

　　我过起了颓废潦草的生活，却轻易地没再等她。不久，我就奉父母之命娶了世交叔父的千金。

　　事实上，我也无法等她，即便等了也不可能娶她。

　　我的家只容许家世清白或者有家底的女子进门。一个有背景的女子是不被接纳的，又何况是一个有背景有故事有历史的女人。

　　妻子是能干的，于是我便更放肆地寻找，肆无忌惮地颓废。妻子不会不恨，但是我却清晰，每每面对妻子的那一刻我是最思念她的，我从来都没像那一刻那样思念她，爱她如此之深。

　　第二次听到她姐姐细软的声音，便成了我失去她的那一场永诀。

　　她沉睡在白色的空间里，她的姐姐坐在她的病床边细细诉说父亲哀恸而默然的爱，而她，依旧无言无语，似往常那样的冰冷。

　　我的心被割得生疼，关上病房的门，再也无法支撑地倒了下去。

　　靠墙席地而坐，走廊里的光线昏暗而压抑，仿佛与阴霾的天同在，依稀与她灰暗的一生永存。

　　她的人生是阴云密布的，是灰色的。她用颓废来抗争。

　　她投入黑暗却再也无法融入光明。正如她所言，她不缺钱——那个酒吧早已属于她个人；她不缺男人——站在舞台上媚惑的她早已抓住所有男人的眼球。她仅要的惟有光明与温暖，我殚精竭虑地想要给她。但我和她都不能够自知她根本已无心容纳。

　　终究，一杯红如血的毒酒从喉间流入心髓。

　　未尝不是解脱，灰色的人生摇摆在黑暗与光明之间，无止的颓废，无尽的抗争，其实只是为了寻求一种解脱……

　　许多年之后，想起她，还有微微的阵痛。

　　那是她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句话，

　　“我用尽一辈子想要摆脱黑暗却发现宿命早已定，不可强求，不可违背，所以戒黑暗不如戒光明。”

　　她那最后一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解脱，笑得娇媚，笑得寂灭。

　　像她的名字，那一抹在我心中遗墨天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