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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春絮
咖啡厅的暖气开得太足,玻璃窗上凝了一层水雾。白暮雪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自己的倒影在雾气中渐渐模糊,像一张正在溶解的老照片。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杯沿,在拿铁奶泡上划出一道细痕。
“尝尝看”,裴亦初推过那杯馥芮白,“加了枫糖浆”。
白暮雪盯着杯中的漩涡,焦糖色的液体上浮着天鹅拉花,翅膀部分已经有些塌陷。他忽然想起最后一次美术课,自己用白色颜料在画布上涂抹,被许逸钦从背后泼了整瓶红色水彩。那颜色在画布上晕开的模样,就像此刻正在融化的天鹅。
“不喜欢?”,裴亦初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白暮雪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仓皇地去握杯子,却碰倒了糖罐,方糖撒了一桌,有几颗滚到了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小心烫”。
裴亦初的手突然覆上来,稳稳地包住他冰凉的手指,裴亦初的掌心是温暖的,白暮雪下意识要抽手,却被更紧地握住,袖口被扯上去一截,露出腕间交错的伤痕,有些已经泛白,最新的一道还结着暗红的痂。
空气凝固了。
白暮雪等着对方露出那种熟悉的、混合着怜悯与厌恶的表情。就像班主任发现他校服袖口渗血时那样,像姑姑看见他浴室垃圾桶里的绷带时那样。但裴亦初只是用拇指轻轻摩挲那些伤痕,动作轻柔。
白暮雪盯着馥芮白杯沿的奶泡,突然把咖啡推远。
“太甜了”,裴亦初注意到他掏钱包时带出的票据,福利院联系单、药费分割单,还有一张当铺收据,上面“和田玉”三个字被指甲反复划出凹痕。
“其实……”裴亦初按住他颤抖的手,“医院对自杀未遂患者有治疗补助”。
白暮雪突然笑了,白发在空调风里扬起:“用我爸的买命钱买的咖啡,当然甜得发苦”他腕间的疤痕在袖口若隐若现。
“我带你去医院处理一下”,裴亦初说这话时,眼睛仍盯着那些伤疤,落地窗外的霓虹灯闪过,将他深栗色的瞳孔映成琉璃色。
白暮雪自嘲般地笑了笑:“我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治?”他故意用上最轻佻的语气,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既然都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了”,裴亦初突然抬头,目光如炬,“为什么不治?”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捅进白暮雪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准备好的尖刻回答都卡在了喉咙里。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雪花扑在玻璃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裴亦初趁他愣神的功夫,已经掏出手机叫了车。白暮雪看着他的睫毛在脸上投阴影,忽然觉得荒谬,这个陌生男人对待他的伤痕,比他所有亲人加起来都要认真。
“我不去公立医院”。
裴亦初的眼睛亮了起来:“去我诊所”。
“为什么救我?”白暮雪突然问。
裴亦初愣了一下,他想起半小时前天台上那个转身,白发在暮色中划出的弧光,像是冬天最后一片雪花坠落的轨迹。
白暮雪,很漂亮。
“我不想看着这么漂亮的人死掉”,裴亦初说得理直气壮。
白暮雪嗤笑出声,却呛到了咖啡。他咳嗽时肩膀耸动的样子像只淋雨的雏鸟,裴亦初忍不住伸手拍他的背,触手全是硌人的骨头。
“别碰我!”,白暮雪猛地弹开,打翻了咖啡杯,褐色的液体在桌上漫延。
邻座的情侣投来诧异的目光。裴亦初从容地掏出纸巾吸水。
白暮雪愣住了,裴亦初不怪自己?
“跟我来”
裴亦初突然起身,黑色大衣下摆扫过白暮雪的膝盖,他犹豫了三秒,跟上了那个背影。
雪夜的出租车里弥漫着陈年烟味和皮革气息。白暮雪缩在角落,看着车窗上两人的倒影在路灯下时隐时现。裴亦初的侧脸线条在飞驰的光影中显得格外锋利,与咖啡厅里温柔的样子判若两人。
裴亦初转过脸,鼻梁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投下细长的阴影“白暮雪,你很好”
白暮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出租车却在这时急刹,他的额头差点撞上前座,裴亦初的手及时垫在了他前额与座椅之间,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烫得他眼眶发酸。
诊所比想象中温馨。原木色的书架上塞满了心理学著作,沙发旁摆着一盏月球灯,暖黄色的光晕染在米色地毯上。白暮雪站在门口不肯进去,直到裴亦初从柜子里抱出一只姜黄色的猫。
“它叫贝壳”,裴亦初把猫塞进他怀里,“会鉴别抑郁症患者,只蹭想自杀的人”
贝壳果然开始疯狂蹭白暮雪的手腕,粗糙的舌面舔过那些伤疤,裴亦初趁机拎着医药箱蹲在他面前,动作娴熟地取出碘伏和纱布。
“可能会有点疼”,裴亦初拧开碘伏瓶盖,消毒水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白暮雪别过脸去。他感觉到冰凉的棉球擦过手腕,接着是尖锐的刺痛。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是温热的指尖轻轻按压绷带的触感。
裴亦初包扎的手法很专业,绷带缠绕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会太紧勒出血脉,也不会太松轻易脱落。
“好了”,裴亦初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给你看个宝贝”。
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塞满了干花标本:紫色的风信子、粉色的樱花、白色的满天星,在瓶子里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春天。
白暮雪接过瓶子晃了晃,干花相互碰撞,发出声响。
“你知道吗?人的内心都是有洞的”,裴亦初盘腿坐在地毯上,贝壳立刻窝进他怀里,“我的内心也有,但内心有洞是没关系的,我们可以慢慢往里面塞花瓣”。
白暮雪注意到瓶子里还混着几片纸折的花瓣。他倒出一片蓝色的,上面用钢笔写着“希望你天天开心”,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这是我自己折的花瓣”,裴亦初捡起那片纸,指腹抚过上面的字迹,“你可以在上面写上你的愿望,然后再把它放进这个许愿瓶里面”
“那愿望会实现吗?”白暮雪问。
裴亦初笑了。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空玻璃瓶和几张彩纸:“会的”,月光从落地窗洒进来,给他镀上一层银边,“我这里还有一个许愿瓶,送给你,你试试”
白暮雪接过彩纸,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小时候白暮雪折纸船,父亲总说他手太笨,折出来的船都是歪的,而现在,裴亦初的手覆上来,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暖,引导他将彩纸对折、翻转、压平。
“像这样”,裴亦初的呼吸拂过他耳畔。“最后一步要吹口气”。
白暮雪对着成型的纸花轻轻一吹,花瓣颤巍巍地展开,像一只破茧的蝶。他盯着这拙劣的手工作品看了很久,抓起钢笔,在花瓣上写下“望明天不要下雪”。
“现在放进瓶子里”,裴亦初帮他拧开瓶盖,“愿望都会实现的”。
“我是心理咨询师,裴亦初”,他捡起散落的纸张,抽出一张名片递给白暮雪,“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不开心了就来找我”,名片背面用钢笔画着一朵小花,与瓶子里的一模一样。
白暮雪把名片和玻璃瓶一起塞进口袋。他走到窗前,发现雪真的停了。月光照在积雪上,折射出细碎的银光。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他数了十二下,才意识到已经是午夜。
“我该走了”,他转身说。
裴亦初没有挽留,只是递给他一把伞:“雪虽然停了,但屋檐会滴水”
白暮雪撑开伞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伞骨间飘落——是一片干枯的樱花,正好落在他掌心。他抬头看向裴亦初,后者倚在门框上微笑,身后诊所的暖光将他勾勒成一幅剪影。
“许愿瓶要定期来换花瓣”,裴亦初说,“我每周三下午都在”。
白暮雪点点头,转身走进夜色中。伞面上传来细微的“嗒嗒”声,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又下起了雨。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玻璃瓶,冰冷的表面已经染上他的体温。
在街角转弯处,他鬼使神差地回头。裴亦初还站在门口,黑大衣上落满月光,像一棵固执地不肯落叶的树。
白暮雪忽然想起父亲生前常念的一句诗:“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而现在,这轮月亮正注视着他,温柔得让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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