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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礁浮光
手术室过度的白炽灯光在视网膜上烙下灼痕。
许暖将沾着最后一点暗红血渍的缝合针,精准投入标有“高危医用锐器”的回收盒内。咔嗒一声轻响,金属与塑料碰撞的余音在骤然寂静下来的空间里荡开,宣告着四个小时的生死搏杀落幕。
消毒水的凛冽气息顽固地缠绕着每一个肺泡,指尖因长时间紧握精细器械残留着过度用力后的酸胀与细微颤抖。她走到洗手池旁,冰冷水流冲刷着指缝间残留的无形压力,一遍又一遍,直到指关节微微泛红。更衣室的镜面映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唯有那双剔透的灰眸,沉淀着深海般的疲惫。她用力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那里像是有根纤细的冰针在反复扎刺。
隔壁换药室传来护士的确认:“巡回报时:22:15,手术时长达标。”声音隔着门板,带着结束后的松弛感。许暖将叠好的器械清点单塞入白大褂口袋,指尖掠过那行熟悉的印刷字——
"宸星医疗 ZY-03型止血钳"。每一次核检,她的目光都会在这里略作停顿,冰冷的数据确保万无一失。
口袋里的手机嗡鸣起来,屏幕上“许阳”二字跳得欢脱刺眼。划开接通键,表哥许阳的大嗓门立刻冲了出来,几乎穿透耳膜:
“小暖!我的亲祖宗!你还活着没?下班了没?我爸今晚上‘云顶阁’接风宴,奶奶都到半天了!就差你这尊真佛!等着你点菜呢!”
许暖捏了捏眉心,声线带着手术刚下台的干涩沙哑:“刚结束。在换衣服。” 叔叔许建明常年在外打理遍布数国的医疗器械线,如同候鸟,归期不定。上周奶奶才在电话里提过他这次回来。他总是能精准带回业界最前沿的期刊,比如上月甩在她办公桌上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亦或此刻,许暖脑中已经浮现出他公文包里那本最新一期《柳叶刀》子刊,封面大概率印着她去年那篇撼动业内标准的肝癌切除器械适配性改良研究摘要。他的目光,总会穿透一切客套,在她身上沉默地逡巡,带着洞悉世事的老辣和一丝无法言明的忧虑,最后叹口气,将一张数额不菲的专业书店储值卡推到她面前。
“赶紧的!千万别穿你那些个盔甲战袍!”许阳在那头咋呼,“我让我妈塞了条裙子放你衣帽间了!香槟色儿的,符合你冰山女神气质!穿好了赶紧闪亮登场,给叔叔长长脸!” “战袍”是许阳对她衣柜里那些统一制式、能完美融入手术室或夜色机车道的宽大衬衫、工装裤和厚底靴的统称。
许暖直接掐断了通话。
驱车回到那套位于A市核心地带顶层复式时,已是华灯初上。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星海翻涌。推开衣帽间的门,那条香槟色的礼服裙如同被月光浸透的河流,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流淌着丝绸特有的柔润光泽。剪裁简洁利落,及膝裙摆下是笔直清瘦的小腿线条。领口镶嵌着细密的水晶,细看之下却是未经打磨的天然碎钻原石,低调地折射着冷硬的碎芒。
指尖拂过裙身内衬,指腹下传来迥异于绸缎的、略显粗粝而熟悉的织物质感。目光移至衣架标签——“云境高定”。然而,在标签内里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一行细如蚊足、却用红线精心绣制的三个字,让她指尖倏然顿住:「C市锦绣坊」。
心脏深处某个被冰封多年的角落,猝不及防地被一根冰锥刺穿。父母的音容笑貌、那间弥漫着樟脑和布料清香的老裁缝店、母亲试穿新旗袍时眼角的笑纹……碎片般炸开。她猛地闭眼,呼吸在唇齿间停滞了一瞬,再睁开时,那片灰海已重新冻结,无波无澜。
利落地换上裙子,冰凉的绸缎贴着皮肤。她对着镜子,用最简的步骤上妆,柔和的粉底与珊瑚色唇膏堪堪压下失血的苍白与眼底的青影。长发松松挽起,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颊边,意外地柔和了过于冷硬的线条。最终,她放弃了鞋柜里那排坚固如堡垒的马丁靴,换上一双哑光黑麂皮低跟鞋。足下的不稳感,让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脊。
楼下,遥控解锁车门发出的嘀声在寂静的地库里格外清晰。坐进驾驶位,安全带扣入插槽的金属撞击声清脆利落。她习惯性检查了一遍门锁。后视镜轻轻晃动,悬挂其上的金属药瓶吊坠随之轻颤,幽暗的银色瓶身上,一个工整的篆体“暖”字在昏暗中若隐若现——那是奶奶日日在佛前祷告,为她点长灯后求来的平安符。
“云顶阁”位于城市之巅。当许暖踏出电梯,侍者躬身推开那扇厚重的隔音门时,包厢内喧腾的暖流和欢声笑语瞬间倾泻而出,撞上她周身的寒气。
她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
主位上,奶奶正侧耳听许建明说话,老人脸上是少见的、放松而柔和的笑意,岁月刻下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许多。一年未见,许建明两鬓霜色更重,眼角纹路深邃如斧凿刀刻,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沙发上的许阳,正对着手机屏幕眉飞色舞,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
门开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小暖!”奶奶第一个转过头,眼中笑意瞬间点亮,带着纯粹的热忱朝她招手,“快来奶奶这儿!快让奶奶瞧瞧!”
许暖走过去,微微倾身,姿态是刻入骨髓的规整:“奶奶,叔叔。”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却足够清晰。
“哎!好孩子!”许建明也站起身,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两秒。那身香槟色长裙与她平日形象反差太大,在他眼底激起一丝明显的惊异,随即迅速融化成温和的宽慰,“瘦了,气色也差。工作再忙也要顾好身体。”语气是长辈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关怀。
“还好。”许暖点头,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什么叫还好?”许阳一个箭步蹿过来,绕着许暖转了小半圈,故意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啧啧啧!瞧瞧!这才是冰山雪莲的正确打开方式嘛!平时裹得跟个防暴战士似的,简直暴殄天物!早该这样穿!”
许暖连眼风都没赏他一个,径直拉开奶奶身边的椅子坐下。
“好了,多大个人了,没点正形。”许建明笑着呵斥许阳,随即对许暖道,“坐好,就等你了。服务生,上菜吧。”
许暖端起面前微凉的水杯,刚抿了一小口,舒缓喉咙的干涩。包厢门再次被无声推开。
侍者恭敬侧身。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踏了进来。
深灰色顶级羊绒西装,每一寸剪裁都严丝合缝,完美地包裹着他宽肩窄腰、极具爆发力的躯干轮廓,如同量身定制的战甲。灯光倾泻而下,将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勾勒得愈发深邃冷硬。眉骨如刀,眼窝深陷,一双墨瞳如同最沉郁的子夜,目光锐利、淡漠,却又深不见底,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感,穿透纷扰的空气,扫过包厢内每一个人。
是顾明泽。
许暖端着水杯的指尖,在杯壁冰凉的温度下,几不可查地僵滞了零点一秒。随即,指腹微微用力,更紧地贴合住杯壁的沁凉,将那瞬间细微的异动牢牢压回冰层之下。她甚至连目光都未曾偏移半分,仿佛进来的只是送来热毛巾的普通侍者,视线重新垂下,落在杯中晃动的水面,倒映着她自己模糊而清冷的眉眼。无人察觉,她左手手腕尺骨那处尖锐的凸起,被右手拇指重重按压着,泛起一小片刺目的红痕——那是她无声对抗紧张时留下的标志。
顾明泽的视线在包厢内扫过一圈,掠过许建明,扫过奶奶,在许阳身上短暂停顿,最终,稳稳地落在了那个穿着香槟色长裙、正垂眸“专注”于一杯清水的女人身上。
饶是见惯风浪,他淡漠的眼底也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是她。
昨夜滨江路上,那个头盔覆面、眼神如刀锋掠过、留下“XY20090615”神秘印记的暗夜骑士。
此刻,褪去了机车的轰鸣与皮革的硬朗,她坐在柔和的灯光里,被香槟色的光泽包裹。礼裙勾勒出清瘦却暗藏力量感的肩颈线条,长发挽起,露出颀长而脆弱的脖颈。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似乎被这层暖色模糊了边界,但顾明泽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周身那股无形的、比昨夜更为凝实的屏障。
不是模糊了,而是内敛得更深,如同淬火后冷却的玄铁,冰冷光滑,无隙可乘。
“明泽!快请进!”许建明满脸笑容地起身迎上,热情地伸手与顾明泽相握。这位掌握全球核心医疗器械流通命脉的商人,是顾明泽此行的目标,亦是宸星集团亟需争取的强力盟友。“来来,给你介绍,”他侧身,指向主位旁的许暖,“我侄女,许暖,市医院王牌一把刀,肝胆外科的顶梁柱。”
顾明泽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落在许暖身上,带着沉甸甸的审视与不易察觉的试探。他伸出手,骨节分明,掌心纹路深刻。声音低沉,像名贵的红酒滑过天鹅绒,带着磁性的共振:“顾明泽。”
许暖终于抬了眼。
视线在空中交汇。
他的眼睛很深,墨色浓郁得化不开,里面仿佛有亿万光年被封存的秘密,翻滚着未知的惊涛,漩涡中心是绝对的掌控与深邃的探究。
她迎上那目光,清透的灰眸里没有闪躲,也没有热络,只有一片望不见底的寂静寒潭。她微微颔首,声音如玉石撞击冰面,清晰,平淡,不掺杂一丝多余的情绪,甚至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许暖。”
这反应太过坦然的冰冷。
顾明泽悬在半空的手停顿了半拍,旋即自然地收回,插进笔挺的西裤口袋。指尖在温暖的布料深处,精准地触碰到那枚被时光打磨得光滑圆润的边缘、却仍有一处微小批号尖角足以刺痛皮肤的金属碎片——云南白药喷剂瓶盖,十五年贴身携带,早已熟悉每一寸纹理。此刻,那细微的凸起正抵在指腹下,带着熟悉的冰凉质感。
空气凝结了一瞬。
许建明不愧是场面人,立刻打圆场地拍了拍顾明泽的肩:“小暖刚下手术台,高强度脑力体力消耗,累得狠了,你别见怪。这丫头就是面冷心热,熟络了就好。来来,坐这边。”他将顾明泽引到自己右手边的主客位,恰与许暖隔着不到一个空位的距离。
顾明泽从善如流地落座,面上看不出丝毫被拂了面子的愠怒,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再次扫过许暖:“许医生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业界精英了。A大医学院?”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回忆,“难怪觉得名字眼熟,前几天刚梳理过一批A大优秀校友档案。”
许暖刚拿起筷子准备夹一块水晶肴肉的动作顿住,眼皮再次掀起,重新落回顾明泽脸上。这次的目光,冰冷依旧,却多了实质的穿透力,如同外科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冷静而无情地照射着他话语的表层与可能存在的内核,评估着他这看似寻常叙旧背后的真实意图——是确有其事,还是别有用心?
顾明泽坦然迎上她的审视,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甚至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兴趣的玩味。但他敏锐地捕捉到,在对面奶奶低声询问她“怎么不吃这个虾?给你剥一个?”时,许暖微微侧过脸,那冰雪雕琢般的下颚线条极其微妙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柔和了一线。
那瞬间的软化,如同寒铁淬火后残留的微弱暖意,转瞬即逝,却又真实存在。与昨夜滨江路那冰封的眼神、刚刚拒人千里的姿态,判若两人。
“原来都是A大才俊!缘分啊!”许建明笑呵呵地举杯,将热络的气氛重新拉起,“年轻人更要好好聚聚。来,尝尝这酒,刚从法国空运过来的。”
席间,话题自然转向了许建明此行的核心——与国内顶尖医疗集团就最新一代微创手术设备展开深度合作。许建明侃侃而谈,言谈间对宸星在医疗领域的深耕和技术实力不吝赞赏。
“宸星在高端医疗设备领域的布局和研发眼光,我是深感佩服,”许建明手指轻点桌面,“尤其是这个新型微创项目,市场潜力巨大。我唯一的要求,”他话锋微转,目光投向顾明泽,带着精明的锐利,“就是所有环节,包括设备评估、引入流程,尤其是后期维护追溯标准,都必须通过独立的第三方专业审计机构全程监控,确保每一张报表、每一项数据都‘干净’,经得起放大镜细看。你知道的,明泽,这行容不得一丝污点。”
顾明泽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轻晃,折射着他深邃的眼眸:“许叔的谨慎和原则,明泽理解,更深表赞同。宸星的底线就是‘合规’。这个项目的具体细节,我会让团队准备最详尽的、完全可供审计的材料,所有合作都将严格遵循最高标准流程,保证阳光透明。”
“好!”许建明笑容舒展开来,似乎卸下心头重石,与顾明泽轻轻一碰杯,“痛快!那这杯,预祝我们合作顺利!”
清脆的碰杯声在包厢里响起。
许暖安静地吃着眼前碟子里奶奶不断夹来的菜,对身旁的商业对话充耳不闻。她像置身冰封孤岛的旅人,周身的喧嚣是隔绝于外的海浪。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短暂亮起,又迅速被她按灭。那是一封来自市精神卫生中心心理科的邮件通知,标题栏清晰地写着:【林医生:原定于明天15:30的PTSD治疗咨询已确认】。那点幽蓝的微光映在她眼底,未能激起一丝涟漪。
“小暖,别光闷头吃啊,尝尝这个清蒸鲥鱼,特意给你点的。”奶奶将一块最嫩的鱼腹肉放进她碗里,眼底是藏不住的心疼,“看这小脸白的……医院那么忙,是不是又连轴转了?听奶奶话,该请假时就请假,身体熬垮了,拿什么救人?”
“知道了,奶奶。”许暖依言夹起鱼肉,动作柔顺。
“您老就别替她操心了,”许阳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插话,“我妹那是什么人?人形永动机!当年她高三冲刺A大医学院本博连读,一天睡四个小时照样拿全额奖学金!学霸的世界您不懂!”
“那也不行!”奶奶瞪了许阳一眼,目光再次柔和地落回许暖身上,“姑娘家,最紧要的是身子骨。别学那些男孩子硬撑。” 老人粗糙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许暖搁在桌上的手背。
这细微的、饱含担忧与关爱的触碰,似乎隔着冰层传递过来一丝暖意。
席间另一头,顾明泽的目光未曾远离,将这一幕清晰地收入眼底。心头某个模糊的猜测被拨动了一下。他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餐桌上的细语:“许医生专攻肝胆外科?”
许暖动作一顿,并未抬眼。她知道这话是问她的。她只是点了下头,发出一个短促而清冷的单音:“嗯。” 继续拨弄碗里的食物。
“我母亲……生病的那几年,也在市医院的肝胆外科住过很长一段时间,”顾明泽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被岁月沉淀过的、模糊了棱角的涩意,“那里的医生和护士,都很专业。说起来,你们科现在主力使用的微创止血器械,有几款是不是宸星早期开发的产品?”
许暖握着银筷的右手猛地一紧!
那精致的、冰冷的金属仿佛瞬间变成灼热的烙铁。她的指节因瞬间的过度用力而骤然泛白,骨节凸起清晰可见!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窜上头顶,又在下一个刹那被她强横地压下。她的手指在半秒后以一种外科医生特有的精准控制力缓缓松弛开来,指腹甚至没有任何颤抖地重新捏住了筷子,只是那过于平稳的姿态下,蕴藏着惊涛过后的绝对死寂。
她终于抬眼,看向顾明泽。
那双灰色虹膜仿佛冻结了亿万年的冰川,折射出无机质般的寒光,没有悲伤,没有波动,只有一种事不关己、近乎残忍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寻常事实:“是有在用。ZY-03基础款,在特定血管分离场景下稳定性尚可。”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甚至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疏离和疲倦,仿佛这场被迫参与的社交对话,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
顾明泽看着她那双毫无生气的、灰雾蒙蒙的眼睛,心头那点试探后的涟漪瞬间冻结成冰。他以为找到了一个通往过去的、或许可以撬动她冰冷外壳的切入点,却只得到了一句比刀刃更锋利的评价和一个彻底关闭交流通道的眼神。一股难言的、混杂着某种被刺痛的失落感的躁郁,无声地翻涌上来。
许建明恰到好处地递过一根橄榄枝,试图弥合这陡然降温的氛围:“对了小暖,下个月你表哥生日快到了吧?你们年轻人打算怎么热闹?”他的目光在许暖和她对面那个拿着手机划拉点菜的许阳之间来回。
“没想法。”许暖的声音毫无波澜。
“嘿!怎么又成没想法了?”许阳顿时不满地抬起头,“我可是有伟大计划!听说城南新开了家地下卡丁车俱乐部,赛道是模拟F1的!多带劲!或者……对!城东那个新赛车场,好像下个月有场挺火的业余机车挑战赛!真正的风驰电掣!怎么样?开不开荤?”他眼睛发亮,直直看向许暖。
“机车”二字,如同无形的电流。
许暖的身体在座位上几不可查地绷直了一线!仿佛有根无形的弦被骤然拨动。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节微蜷,快速地在后颈那处微微有些蓬乱的碎发上轻轻捻了两下,将那点泄露了内心波动的毛躁感强行压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无意识地理了一下头发,只有那短暂的零点几秒内,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硬警惕,显示出这绝非寻常。
但这一切,又在她开口说出的三个字里被彻底掩盖,不留痕迹:“没兴趣。”
这三个字,依旧冰封三尺,冻掉了许阳所有澎湃的热情。
“哎哟喂我的姑奶奶!”许阳夸张地哀嚎一声,拍了下桌子,“你怎么什么都提不起劲啊?你那辆宝贝黑武士都落了半年灰了吧?我还记得你十八岁生日那天,开着它冲进国际赛道测试场的监控室时,把那群老头教练吓得差点心梗,然后你跑了第一个大满贯!那叫一个帅得惨绝人寰!那视频我现在还存着呢……”
“砰”一声。
并非许阳拍了桌子。
顾明泽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拢!
玻璃杯底座与桌面撞击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深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剧烈晃荡了一下,如同他瞬间被搅乱的心湖。
黑色机车?
国际赛道封闭测试场?
眼前迅速闪现昨夜滨江路惊鸿一瞥——亚光黑的金属躯壳撕裂夜空的狂野姿态,冰冷精准到令人屏息的压弯,还有……护目镜下那惊鸿一瞥、与他遥遥对视瞬间的、足以冻裂空气的冰魄寒芒!
头盔下缘那条细窄的、内衬缝合的银色反光条,此刻在记忆中被无限清晰地放大。
难道……
顾明泽的呼吸在刹那间屏住,锐利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刃,再次射向许暖。仿佛要将她身上那层优雅的香槟色绸缎灼穿,看透内里那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截然不同的身份:救死扶伤、手握生死的手术刀;与撕裂长夜、追逐极限的暗夜骑士。
这种矛盾极致的撕裂感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在他坚硬的思维壁垒上凿开了一条深邃的裂缝。
许暖似乎感知到了这束目光所承载的、极具穿透力的审视。她抬起眼,对上顾明泽审视的视线。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传达出冰冷的警告和极度的不悦,如同冬夜里最凛冽的风:
"你在看什么?"
那道目光,几乎写在了她冰封的眼底。
顾明泽无声地垂下眼帘,端起刚刚震动过的酒杯,借着啜饮的动作掩饰住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他喉结微动,咽下的不仅是甘冽的酒液,更有翻腾的震惊、猜测以及一种强烈的、仿佛拨开迷雾初见端倪的悸动。他放下酒杯,声音重新变得平稳,带着社交场合应有的从容:“听起来很刺激。我偶尔也去赛车场看看。” 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许暖。
“哦?顾总也是同道中人?”许阳的眼睛瞬间亮了好几度,如同找到了组织,“那敢情好啊!下个月!一起去浪!怎么样?”
顾明泽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在许暖毫无表情的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随即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可以考虑。看时间安排。”
这顿饭在一种微妙平衡的热络中持续着。许建明与顾明泽的商谈渐入佳境,许阳插科打诨活跃气氛,奶奶的关怀持续笼罩着许暖。许暖始终安静地扮演着冰雕的角色,只在奶奶问询时给予最低限度的回应,每一次回答都像精确剪裁好的冰片。那道来自斜对面、带着无声探查与考量的目光,如同黏着在皮肤上的暗刺,让她如坐针毡。她本能地厌恶这种被剖析的感觉,仿佛在手术台上的是她自己。
宴席终究散去。年迈的奶奶脸上有了明显的倦意。
“哥,你跟叔叔一起送奶奶回去。”许暖站起身,利落地打破了许阳试图拉扯她的可能。
“你呢?”
“自己开车。”她的回答斩钉截铁。
“好吧,那你开慢点!小心点!”许阳知道她的固执,只得叮嘱。
许阳和许建明一左一右搀扶着奶奶往外走。许建明与顾明泽落在后面。
“明泽,这个项目我就拜托给你了。”许建明握了握顾明泽的手,语气郑重。
“许叔放心,”顾明泽的声音沉稳有力,“下周会出初步方案,流程会同步进行严格梳理,确保滴水不漏。”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许建明才快步去追前面的家人。
包厢门关上。
空气里残留着食物和酒水的气息,短暂的喧闹被厚重的寂静取代。
“总裁,车在地库待命。”助理无声出现在顾明泽身侧。
顾明泽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深沉的目光落在那扇刚刚关上的包厢门上,如同穿过木质,锁定着那个消失在门外、裹在香槟色冷光里的身影。
“张助理,”片刻后,顾明泽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立刻整理一份A大医学院本博连读项目近八年的毕业生名录档案。”
“所有专业都要?”助理反应迅速。
“不,”顾明泽转身,向电梯口走去,步伐沉稳有力,“锁定肝外、微创方向。同时,我要市医院官网公示的全职主刀医师名单,重点找‘许暖’这个名字。她的执业注册、学历认证、学术论文,能查到的公开信息,全部调出来,越详细越好。今晚就要。”
电梯镜面光滑如冰,清晰地映照出他棱角冷硬的侧脸轮廓。那双深邃的墨瞳里,沉淀着翻涌的幽暗与一种久违的、近乎亢奋的猎寻感。
—
包厢内,暖黄的灯光落下一地斑驳。
许暖拿起椅背上自己的薄外套,正准备离开,身后传来许建明折返的声音。
“小暖。”
她转身。
许建明站在不远处,目光复杂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洞察后的某种沉甸甸的理解:“宸星在尖端医疗设备上的布局和研发投入,国内无出其右。和他们深度合作,从技术升级和医疗资源下沉角度看,对医院是重大利好。”
许暖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沉默以对。
“顾明泽这个人……”许建明斟酌着词句,眉宇间有商人特有的谨慎评估,“能力魄力俱佳,在医疗设备行业的口碑也硬。你们是校友,又都在这个圈子的核心位置,日后保不齐就有交集。”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多条路,总不是坏事。人脉也是资源。”
“叔叔。”许暖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坠地,每个字都带着绝对的疏离和斩钉截铁的拒绝,“我和他不是一路人。公事公办可以,其他的,”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没兴趣,没时间,更没精力应付。”
许建明看着她那双仿佛能冻结一切的灰眸,知道自己任何劝说都是徒劳。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抬手似乎想拍她的肩,最终却停在半空,化作一个无力的弧度:“……你这孩子。路太窄,会撞得头破血流的。”
许暖没有再回应,只留下一句冷硬的“先走了”,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厚重的包厢门。背影挺拔,步履快而坚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将那弥漫着人情世故的暖黄灯光和所有试图靠近的温度,都干脆地关在身后。
“云顶阁”外,冬夜的寒风扑面而来,利刃般刮过裸露的肌肤。许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胸腔里因紧绷而产生的滞涩感略微松动。坐进驾驶座,车门隔绝了外界。她习惯性地检查车门锁紧,安全带系好。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左手腕尺骨处那个已经变成淡红色压痕的位置。目光掠过内后视镜,镜中倒映着那枚随着车身晃动而轻轻摇曳的金属药瓶吊坠,“暖”字在远处霓虹的映照下,偶尔闪过一丝幽微的银芒。
她踩下油门,轿车平稳滑入夜色下的车流。汇入主干道的那一刻,视野边缘似乎扫到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缓缓驶离。深色的车窗缓缓降下,后排座上那个穿着灰色西装的剪影,轮廓深邃冷硬。
他似乎感应到什么,目光穿透车窗的阻隔,精准地投向她所在的方向。隔着流转的霓虹与穿梭的车灯,短暂的对视发生在一刹那。
那目光,像深渊,无声地攫取了她一瞬间的注意力。
下一秒,黑色的车身便丝滑地汇入远处奔涌的车河,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
许暖收回视线,油门加重,轿车提速,决然地驶向家的方向。车内导航屏幕亮起,自动弹出最新收到的邮件预览框——【急诊手术通知单】。她瞥了一眼,发送者:[肝胆外科·行政助理]。内容简洁:【明晨9点,急诊2台。耗材准备:ZY-03基础款止血钳 (X6)】。
屏幕的幽蓝冷光照在她脸上,将她冰封的侧脸镀上一层无机质的青白。
—
此时,那辆远离的黑色宾利后座。
车内氛围灯散发着幽暗昏黄的光晕。
顾明泽将身体沉入真皮座椅深处,闭着眼,眉心有一道极细微的褶皱。
指间夹着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幽白的光线瞬间打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
一条来自特助张恒的信息,内容简洁而精准:
【顾总:
1. 市医院官网公示信息确认:许暖,肝胆外科主任医师,全职在岗。
2. 教育背景确认:A大医学院本博连读(18岁入学,22岁获医学学士,26岁博士毕业)。博士学位论文(肝癌微创精准器械适配性改良研究)获当年A大学术最高奖。同年进入市医院肝胆外科,实习期仅满一月即破格获准参与高年资主治医师手术排班。从业两年半内完成D级手术逾百台,无重大并发症通报。
3. 附件:A大医学院2008-2014级本博连读毕业生名单(肝外、微创方向)。】
顾明泽倏地睁开眼。
屏幕冷冽的光线投射在他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中,如同投入古井的两粒寒星。
A大医学院本博连读。26岁博士毕业。
时间线被清晰地描绘出来——她初三转入A市,考入A大附属一中,以最优异成绩直通A大医学院本博顶尖梯队。而她本科入学的时间,是2009年秋。
那个数字,2009。
以及紧随其后的月份,六月。
心脏在胸腔深处猛地撞击了一下,强劲而突兀,像是沉睡的猛兽被骤然惊醒的征兆。
他握紧了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
那些刻意回避了十几年的记忆碎片,如同蛰伏已久的暗流,被这道精准的时间线索与昨夜挡泥板上蚀骨铭心的日期印记共同引爆,汹涌地冲破理性的堤坝,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弥漫着尿臊与铁锈味的狭窄巷道尽头,冰冷的墙壁触感紧贴着背脊,血液糊住了视线,额角伤口的钝痛混合着屈辱与对母亲的担忧,意识在粘稠的眩晕中浮沉……棍棒挥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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