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复探案集

　　两个旬日流水而逝。由于这次奇遇，我日常考虑的事务中又添了一项：凌复。我同凌复是苏州的同乡，四年前同在一所中学求学。他那时便初露头角，在西洋新兴的化学上颇有天才，因此最后一年还未读完便被一个回家省亲的海归教授带去了京城。此后我们少有联系。而我倒是老老实实念完了中学，再来到北平谋出路。
　　凌复那时便不齿权贵之流。当年他极其反对去东吴学院，在一位已全然西化的教授门下深造，尽管此教授是他父亲的世兄，至于多次驳得那人下不来台。况且，他那时在人事上颇有天然的质朴，并不擅长应付众生乱象，孜孜于自己的研究而已。我也深知他主攻化学，因而他为何涉足豪门窃案的调查，我大为好奇。
　　话虽这样说，我自己倒是很欢喜侦探故事，自己也曾练过几篇笔。有些古板的□□认为小说是下九流之物，百无一用，我却不这样以为。普通百姓未必读得懂长篇累牍、晦涩艰深的社论，却都能理解通俗的小说。倘若能融救亡图存之思想于小说故事之中，于国民的发展，不也是一件幸事么？
　　终于等到三日，我刻意将自己收拾了一番，穿上藕荷色颀袍，外罩崭新的秋香色大衣，登上不怎么穿的皮鞋，挑了几项合适的首饰佩上，以符合音乐会的气氛。步行到青年厅，提了凌复凌立平的大名果然未受阻拦。那却不是我想象中的西洋音乐会，而是民族乐演奏。
　　七点一到，大幕准时拉开，古色古香的乐器严阵以待。我一眼就看见第一排的凌复。他手持二胡，倒和我猜测的梵婀玲相去不远。他穿的玄色衣装有些嫌大，衬得他有些清瘦，却更有郊寒岛痩之姿。他目光极为专注地钉在指挥的身上，宽大的手虚握着二胡琴身。
　　音乐响起，清澈而透力的乐音旋转而来，令我如痴如醉。虽然听不懂其中的道理，我却知道这是一场颇为翘楚的演奏，令人心旌摇荡，泫然欲泣。我定定地坐在那里听着乐队一曲曲地演奏。不知为何来听之人比西洋音乐会少许多，我真替那些抱有偏见之人叹惋。
　　散场后，我迫不及待地跑去后台找凌复。推开休息室的房门，却见凌复揽着一个清冷严肃的女子正在低语。我吃了一吓，连忙退出去。不久，凌复先出来了，我立刻唤他，他见到我倒很高兴。
　　“刚才那个密斯是谁啊？”我笑着问他。
　　他难为情地搔了搔头，最后还是告诉我道：“伊叫沈雨竹，家里给我定下的亲。”
　　我这才想起之前听到过类似的消息，然而那时只是不信。我本想详细探问一下，看凌复抿着嘴只一个无可奉告，于是问道：“你叫我来到底做什么？”
　　他登时来了精神，向青年厅门口走去。他健步如飞，我必须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到了门口，他把我引到门边，指着鱼贯而出的人群道：“你帮我认一下朱安妮小姐。”
　　“伊？伊来了吗？”
　　他一目不瞬地盯着人流：“必然来了。快认认！”
　　我于是不再多嘴，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人流，突然，朱小姐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伊今日低调得有些奇怪，穿着老土的蓝色布裙，不施脂粉，眼神飘忽，走得飞快。
　　“凌兄！”我连忙指着伊叫凌复，“这个就是。”然后我挥着手大喊：“安妮！”
　　朱小姐行色匆匆的背影吓得一抖，看到我脸色更加惊慌。她勉强向我摆了摆手，就跑开了。
　　手腕突然被凌复抓住了，我旋转了头看去，他锐利的眼神里闪着明亮的光。“这便够了。多谢你！”
　　“你发现了甚么？”我把手腕从他手中抽出。密斯沈去哪里了？
　　他蹙起眉：“目前还不过是推测。”随后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口上表出一个精明的微笑，看看我道：“走罢！我大概有数了。”随后便大步融进人海里去。
　　“你是怀疑这朱小姐吗？”我小跑着跟上去问他。
　　凌复轻笑一声：“说甚么怀疑不怀疑？莫要乱讲，人家现在不是嫌犯。”
　　这话不如不讲。于是我也闭上嘴，然而疑窦仍在心里生着：朱安妮又与此事有何干系？倘若伊搅进鸽子血一事中，凌复要着手调查，也该查查伊与陈宅的来往，又何苦到此音乐厅来堵伊？不对，应当疑惑，朱安妮若与鸽子血有关，现在为何在音乐厅里消遣？一切都太奇怪。
　　“在事情没有眉目之前，我不会谈我的思想的。大可不必猜得那样苦。”一个谐谑的声音从头顶飘来，我吃了一吓。凌复正低头看着我嗤嗤地笑，也不知他看了多久了。我有些害臊。
　　“不过，我不常搅进这等事，此番调查也是为了雨竹。伊家中正被鸽子血之事牵累。”他看我蹙眉，连忙解释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把你带进危险。”
　　好么！虽然我担心的并非危险，但这也算是解了我一桩疑虑了。

　　那日后来，凌复将我送回师大。在路上我也问过他的现状，得到的回复是并没有做侦探的意愿，倘若此事与他未婚妻无干，便不会深入调查。我尝试同他谈化学，他倒是颇有兴致，可惜那些拗口的术语对于我这个文学生来讲如同天书，便无奈地放弃了。
　　又过了一两周，此间凌复并未来寻我，我依旧同祁甫一起出入。某日，祁甫倒是又提到了这位老兄。
　　“凌包探已与警员接上线了。”他这样说。
　　“咦？他不是不想做侦探吗？”我颇奇怪。
　　祁甫哈哈大笑。“前日我在广场上碰见他，同他说不做侦探也好，就专攻化学，也不必做出什么名堂，混一个学士，到时候我让家父知会一声，在意大利或是德国给他买个头衔，送他栋房，后半辈子便可高枕无忧了。”
　　我爆发出颇不淑德的大笑。祁甫还是不懂得凌复，依我看他这马屁可是拍到马腿上了。“然后如何？”
　　“挨了一顿臭骂。”祁甫苦笑着道。我险些背过气去。“如今呢？”
　　祁甫咧着嘴仰望碧空：“又和我杠上了。看起来他还真要做这个侦探呢。”
　　（页脚批注：十几年后，我还真问过凌复此事的始末。凌复又将祁甫骂了一顿，随后笑着不停摇头，嘟囔了些我听不明白的东西。当时我们略饮了些酒，他这不稳重的样子，至今已难得一见咧。许稷和）

　　又一周后，我实在心痒痒地好奇，便同祁甫要了凌复租屋的电话。白日打的两个都不通，晚上接的倒是一个老用人，我让他给凌复带口信。第二天，我收到了凌复回电，邀我明日与他一起去警局。
　　我兴奋得辗转了一夜没有安眠，第二天略挑了件肃穆的衣服，赶到杨树街的警局。我何尝来过这等地方，在门口望着两个凶神恶煞、举止粗鄙的警员徘徊许久。这时，里面出来一位年轻而一脸正气的警长，呵斥道：“安分些！”
　　他随后转向我，那两条浓浓的剑眉使我印象深刻。他道：“您便是凌先生的友人吧，请进。我们等您许久了。”
　　我在里面的办公室里见到了凌复。在警局里穿行的那段时候让我大开眼界。满屋子都是浓重的烟臭、粗鄙的人声和令人闻而却步的巨响，这些使我在警长推开门，见到坐在桌前沉思的凌复时松下了一大口气。凌复见我进来，只是笑了一笑，他面前摆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看上去正在工作。我便自己转向警长。
　　警长倒抢先一步开始介绍：“鄙人是立平的师兄，恰巧在这个街口办案，便过来协助一二。姓冯，单名一个钰，草字子淳。都是朋友，叫子淳便是。”
　　我始料未及这位警长的平易近人，便有些局促地介绍了自己，不过在称呼上我还是选择了“冯兄”。这冯警长年纪尚轻，却已在警界有了一定地位，足见他的能力不可小觑。我话音刚落，凌复就站起了身。
　　“冯兄这叫法也颇老式了。”他笑着对冯钰道，“子淳不要误会，这可是位顶顶新的新式女性，受的是北平师大的全套教育，跟我们眼界并无差别。你只管介绍案情。”
　　听他这一番话，我心里是受宠若惊的。冯钰接着话头道：“那是自然，许女士来协助再好不过。只是陈宅一案，不是我主辖，我也只知个大概。”
　　“那又何妨，但讲便是。”凌复坐下来，炯炯的目光钉着冯钰。

　　上月五号，陈长年登报炫耀一次权贵聚会，此聚会在陈宅持续了整整三日。九号，同一报纸报道陈长年拍下一枚鸽子血宝石。此宝石在陈宅的收藏中并不算名贵，因而报社并未大张旗鼓地报道。三日后，陈长年再次登报，说明鸽子血不翼而飞。从此之后，每隔几日陈长年便会强调鸽子血并未找回一事。
　　警方已成立专门负责此案的小组，此组每过几天便会被叫去陈宅一趟，听陈长年等人一顿呵斥。无他，办案毫无进展——陈宅并非老牌的贵族高门，而是暴发户，每日出入的三教九流颇多，人口杂乱，再加上鸽子血与其他藏品都大剌剌放在待客厅中，那宝石小巧，丢了不会有人注意。
　　目前协助陈家调查此事的还有沈家——陈家故交，其长女便是凌复的未婚妻沈雨竹。沈家势力远弱于陈家，不过口碑颇好，是个书香门第。
　　我听了这番介绍，虽然不好这样说，不过实在——实在有些扫兴。这不过是一起最平凡不过的失窃案，只不过添了一个穷追不舍的商人。此案到底有甚么特别之处？
　　“我是在查另外的事情之时，被引到这桩案件上的。”凌复接着说道，“就在上月一号，雨竹突然告诉我，伊的家被人包围。几个穿着短衣的彪形大汉总是站在沈宅附近，也不隐藏，手上都有凶器。伊父亲，也就是沈老先生，被吓得不轻，差点进了医院。一家人不敢出门，直到五号，陈宅的人派车来接沈先生去聚会。沈先生回来后那些打手就未再现身。雨竹本以为事情完结了，不料七号伊回家晚了些，再加上饮酒，失足撞进了草丛里，竟看到一个窥伺的刺客！刺客没有为难伊，转身跑了，但伊仍被吓得不轻。最近沈家屡有失窃，家里很不宁静。”
　　“难不成，陈长年怀疑沈先生指使人行盗窃之事，所以派人威胁？”我发问。
　　凌复微微笑一笑不置可否。随后他道：“走，我们去现场考察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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