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on ice.2
许南山那平铺直叙、甚至带着技术性剥离感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在陈悠紧绷的神经和负罪的良心上,划开一道又一道清晰而深刻的血口。
“前刹……突然失灵了……”
“车身瞬间失控,向外侧甩去……”
“对面刚好有车下山,灯光晃眼……”
“轮胎在雪和冰混合物上打滑…”
“越来越近的护栏…黑黢黢的山崖…”
“当时以为,肯定要交代在那里了…”
“后轮在护栏上擦了过去,火星都溅起来了…”
“车…撞向了内侧的山体,砰的一声巨响…”
“我被惯性甩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躺在雪地里…刺骨的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如果我今天真的没能回来……你怎么办?”
这最后一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精准地碾碎了陈悠所有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她不是没想象过“意外”发生的场景,但那始终是一个模糊的、属于“计划”一部分的冰冷概念。而当这场景被亲身经历者用如此具体、如此惊心动魄、如此血肉模糊的语言描述出来,尤其是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每一个细节,都严丝合缝地与她脑海中预设的冰冷结局重叠时,那种迟来的、具象化的恐惧,和几乎要将她灵魂都淹没的滔天愧疚感,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吞噬,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留。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涟涟的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如纸。那双原本妩媚灵动、此刻却红肿不堪的眼眸,盈满了无法掩饰的、近乎惊骇的恐慌,直直地看向许南山。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本应存在于另一个维度、如今却突破生死界限归来的幽灵,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后怕,以及更深层的、源于自身肮脏罪孽的、无法言说的战栗。她几乎不敢与他对视,那平静叙述下可能隐藏的洞悉一切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无所遁形。
许南山将她眼中那复杂得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恐惧与愧疚,尽数收于眼底。他深邃的眸底,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像暗夜流星,是了然?是沉痛?抑或是一丝冰冷的、早已预料到的嘲讽?但他很快便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如同帘幕,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真实心绪。
他没有追问,没有戳破那层薄如蝉翼、一捅即破的窗户纸。他只是极轻地、仿佛承载着窗外风雪全部重量般,叹了口气。然后,他将手中那条原本为她擦拭泪痕、已经变得微湿的毛巾,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放在了陈悠冰凉而颤抖不已的手里。
“吓到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试图抚慰的温柔,但这温柔的表象之下,似乎又潜藏着别的什么,像冰层下暗涌的、不知流向何方的寒流。“别怕。”他重复道,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肯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反驳的物理定律,“我没有受伤。”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将那段凶险万分的经历,轻描淡写地包裹上一层看似合理、甚至略带狼狈的外衣:“车子失控后,最后是冲进了路边一个很厚的积雪堆里,缓冲了一下。只是冲击的瞬间,脖领里灌进去太多雪,”他抬手,随意地指了指自己依旧带着湿冷气息的脖颈处,“化了水,冰得很,有点冷。”
他看着她依旧苍白如雪、写满惊魂未定的脸,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平常、却在此刻情境下充满了微妙亲密与无声试探意味的请求:
“帮我擦擦头发,好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真实的疲惫,又或许是某种精心表演出的脆弱。
陈悠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条柔软的毛巾,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毛巾上还残留着他指尖淡淡的温度,和她自己泪水咸涩的湿意。这个请求如此普通,在此刻却像一道拷问灵魂的终极指令。她的大脑一片混沌,愧疚、恐惧、庆幸、茫然,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被他此刻这种异样平静所激起的、更深层的寒意,交织缠绕,让她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他没有死。他回来了。而且,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怀疑她的样子?还是……?
各种互相矛盾的念头如同荆棘,在她脑海里疯狂生长、缠绕。在巨大的、几乎要压垮她的心理压力下,一个荒谬至极、甚至带着点神经质色彩的问题,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全然的、无法掩饰的惊疑与惶惑:
“你……是人是鬼?”
话一出口,陈悠自己先愣住了,随即一股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她怎么会问出这种话?这岂不是更显得她心虚胆怯、神智错乱?
然而,预想中的惊愕、不悦甚至怒意,并没有出现在许南山脸上。相反,他闻言,先是微微一怔,仿佛没料到她会如此发问。随即,他的唇角竟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深邃的弧度。那不是愉悦的笑,也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复杂的、仿佛掺杂了无尽苦涩、自嘲、了然,甚至是一丝悲凉的笑意。这笑容在他沾染着风霜、略显苍白的脸上绽开,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的美感。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荒谬的问题。而是将放在她手中的毛巾,轻轻拿开,随手放到了一旁的茶几上,与那些散乱的、写满了“圣诞快乐”却字迹扭曲的贺卡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怪诞而刺眼的 juxtaposition。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陈悠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倒流、冻结的举动。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什么东西,而是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却又似乎轻柔的力道,握住了她那只依旧冰凉、微微颤抖不已的手腕。他的掌心带着室外归来的寒意,掌心纹路清晰,却奇异地有一种灼人的温度,透过她冰冷的皮肤,烙印在她的腕骨上。
接着,他牵引着她的手,刻意地、缓慢地、不容置疑地,朝着他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稳稳地按了下去。
隔着一层微带湿气、面料特殊紧身的骑行服,陈悠的掌心,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沉稳而有力的、一下又一下、充满生命律动的搏动。
砰——咚——砰——咚——
那是心脏跳动的声音。是生命最原始、最有力、最无法伪造的节奏。
许南山深邃的目光如同最坚韧的锁链,牢牢地锁住她惊恐而慌乱的双眼。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被拨动后发出的共鸣,在她耳边缓缓响起,每个字都像是带着自身的重量,一下下敲打在她同样狂跳不止的心脏上:
“摸摸看,”他说,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引导、确认与一丝不易察觉嘲弄的平静,“它在跳。”
那真实的、充满蓬勃生命力的搏动,透过掌心薄薄的皮肤和衣物,如同最强劲的电流,瞬间窜遍陈悠的全身,带来一阵过电般的麻痹感。这触感如此真实,如此灼热,如此不容置疑,与她脑海中预设的冰冷、死寂、一切终结的画面,形成了无比尖锐、残酷到极致的对比!这确凿无疑地证明着,他是活生生的,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有心跳、刚刚从她亲手参与制造的死亡陷阱边缘挣扎着爬回来的、活生生的人!
“啊!”陈悠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猛地用尽全力,近乎粗暴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自己的手臂都感到一阵酸麻刺痛,腕骨处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箍紧的触感。
怀里的猫,终于被这接连不断的异常动静和主人彻底失控的情绪彻底惊扰,发出一声不满而困惑的“喵呜”,灵活地从她骤然松开的怀抱中挣脱,轻盈地跃到地毯上,甩了甩蓬松的尾巴,几步便窜到了远处的窗帘阴影里,只留下一双在昏暗中幽幽发光的、警惕而不解的异色瞳孔,静静观察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陈悠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份属于活人的、温热的、强劲搏动的触感,以及骑行服面料特有的、微湿冰冷的质感。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般的窒息感。她信什么?她又在恐惧什么?她此刻混沌的大脑已经无法厘清,只觉得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带着血腥味。
许南山看着她如同受惊小鹿般猛然后缩的动作,和她脸上那混合着极致恐惧、浓重愧疚与巨大迷茫的复杂神情,眼底深处那一丝冰冷的、类似于痛楚的神色再次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但他并没有乘胜追击,进一步逼迫。
他反而向前倾了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咫尺的距离。他身上带来的、属于室外风雪与激烈运动后的微汗气息更加清晰可闻。然后,他低下头,将自己那双线条优美、却还带着未散尽冰雪凉意的唇,轻轻地、如同羽毛拂过水面般,印在了陈悠同样冰凉、并且因为持续哭泣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脸颊上。
那个吻,冰冷,短暂,一触即分。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烙印般的触感,清晰地留在了她的皮肤上,更留在了她此刻敏感异常的神经末梢。
他抬起头,近距离地凝视着她盈满未干水光、写满无措与惶然的眼眸,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承诺般的磁性,却又仿佛在平静的语调下,暗含着某种更深、更复杂的意味:
“下次,”他缓缓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不会让你这么担心了。”
最后那个“嗯?”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又像是一句……意味深长的、带着钩子的试探。
不会让你担心了。
是承诺他以后会更加谨慎小心,不会再让自己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还是……一种隐晦的宣告,宣告他已经知晓了某些“担心”背后那丑陋不堪的真相,并且,从今往后,不会再给她制造这种“担心”的机会与可能?
陈悠已经无法分辨,也无力分辨。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大脑在经历了一整晚情绪上的过山车后,彻底陷入一片空白与麻木。许南山此刻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看似平常的动作,每一句听似平静的话语,都像是包裹在柔软天鹅绒下的、淬了剧毒的锋利匕首,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坠入无边迷雾般的巨大迷茫。
这个夜晚,因为他的死里逃生,因为她那句脱口而出的、泄露了心底最深恐惧的“是人是鬼”,因为那个强行按在她掌心、有力搏动、证明着生命顽强的心脏,以及这个冰冷短暂、却仿佛带着审判意味的吻,变得愈发扑朔迷离,深不可测。仿佛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大网,正在她周围悄然收紧,将她牢牢困在网中央,越挣扎,缠得越紧。而她,这个最初自以为是布局者的人,此刻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局中,成了网中最无处可逃的猎物。风雪依旧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呼啸呜咽,而室内的沉默,却比窗外的严寒更加彻骨,更加令人窒息,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也压在两个各怀鬼胎、伤痕累累的灵魂之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