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表里

作者:天神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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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顽念


      沈兰深这一生最厌恶三件事:嚼不烂的鲈鱼刺,不长眼的乱动他的钱和贪生怕死之人。

      少时被推到风口浪尖,继任家主之位,阖府上下的烂摊子都等着他来收拾,几百口人长着嘴等着他发号施令,幼时的沈兰深只能闷头往前走,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怕自己一停下来就被钉在耻辱柱上,被臭鸡蛋烂菜叶砸死。

      所幸,他干得不错,人人拥戴称赞。

      沈兰深百感交集,再到后来投身行伍,杀出一张张投名状,立下一件件军功,他成了别人眼中战不无胜的大将军。倒也符合事实。

      带兵六年,未尝有败。

      正因如此,他才更无法容忍一个昏君高坐明堂,号令天下。

      莼鲈时常劝他:主子若真是要反,在下必誓死追随。

      这位在风雨飘摇中大开杀戒恩威并施安坐家主之位的小侯爷却罕见的沉默了。

      他替莼鲈拂去肩上的雪:“不成则败,不胜则亡,我唯独放心不下你们。”

      太重情义的人无法割舍下一切,沈兰深的老师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万不可意气用事。这句话沈兰深记了很多年,意气风发少年郎,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向往,却成了老师赐给他的枷锁。

      先生的眼睛里是一贯的悲悯。

      一滴泪水濡尽苍生苦。

      小侯爷一诺千金,安能摧眉折腰自坠风骨,他做不了乱世臣,他唯有一颗慈悲心,支撑着他在这浑浊中前行。

      他只有两个近卫,莼鲈狞獬,一个狡兔十窟一个杀伐决断,一个比一个阴。

      沈兰深很怕哪天没看住,误放出去残害了哪位大人。

      他现在可是赔不起了。

      年方二十的沈兰深至今尚未许亲,此番回京又免不了被皇帝乱点鸳鸯谱,他就像个烫手地瓜一样,皇帝搁在手里嫌弃,扔给臣子又忌惮。别的不说,沈兰深为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遑论情分,单论武力值,皇帝身边这么好用的刀也找不到第二把了。

      只是不知道这把刀还能锋利多久。

      沈兰深半梦半醒,躲在被子里想事情。桌子上的烛火已经燃尽,蜡油一滴滴垂落,落在灯盏上宛若一朵沧桑的牡丹。

      有人敲了两声门板,他心里烦躁得慌,原想缩着头当乌龟,却听见那人也没个响,大步走进来。

      沈兰深刚想骂人,被子却被一声不响地掀开,二人面面相觑。

      沈兰深一脸魇容,面上被热气捂得薄红,眉眼巍峨,眸色似水,一开口却是拿腔捏调装模作样。

      “怎么有心情来看望救命恩人了?”

      镜泽野被堵得说不出来话来,他没料到此人貌比妖孽,一双脚像被蛊惑了一样,动弹不得。

      “木头成精了。”沈兰深微微坐直,凑近看他的脸,上手捏了捏,“你跟我走。”

      这小子终于反应过来:“去哪。”

      “错了,不对。我来为辞行。”

      镜泽野递给他一张白纸。

      沈兰深沾墨,眉眼微挑,大笔一挥,签下他的大名。

      笔走龙蛇,霸气侧漏。

      “这是欠条……”

      “你想走,走到哪去?”沈兰深抽回那张纸,不客气坦白,“卖身契都签了,想赖账可不成。”

      镜泽野看他行事野蛮,心道不好,“扑通”一声跪下,诚恳道:“家中有一位年迈的母亲需要侍奉,年幼的弟弟尚在襁褓,恩人可否高抬贵手!”

      他眼神殷切,孝心一片。沈兰深默默为他的演技点了个赞,然后丝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他的狐狸伪装。

      “说谎不打草稿,除了一堆杂草和一只猫,顾宴白把那屋子翻个底朝天,也没见到你的八十岁老母亲和不足月的尚在襁褓的小婴儿,她们难道长翅膀飞了?”

      镜泽野老实了。

      安静如鸡。

      “家父是盐商,早年在京城捐了个官,家底殷实。我母亲天天礼佛,仁慈宽厚。我一看你就觉得有缘,必能助我平步青云。”

      抄盐商的家应该也算得上一门行当吧,这么论他确实是靠盐商发家的。

      沈兰深不打草稿地开始胡诌。

      “多谢恩人。”镜泽野接受现实,垂着头不再说话。

      沈兰深接着忽悠:“你今年几岁,生辰几何,姓甚名谁?”

      小木偶摆动着提线,一卡一卡地开口:“十三。”

      “不知生辰几何。”

      “也无姓名。”

      这孩子防备心大得出奇,沈兰深知道他叫什么,却还是想逗一逗他。

      “那我给你取一个。”

      镜泽野没有吭声。

      沈兰深狂狷一笑:“鹈鹕怎么样——吃不了兜着走。你觉得如何?”

      镜泽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愣在原地。

      “喜不喜欢……”

      镜泽野刚想硬着头皮答应,就听见眼前这病秧子叫了他一声大名,还佯装纯善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镜泽野,怜你无父无母,既救了你的命,承了你一声恩,不如跟我走,我收你作义子,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怎么样,小鹈鹕?”

      镜泽野看着他的脸总会想起聊斋里蛊惑人的狐狸,恍惚间,他居然变成了一只鹈鹕书生,只不过矮上许多,背着个半人高的书箱,围着狐狸美人左看右看,猜测世上真有此等好事?

      瞎猫碰上死耗子,鹈鹕书生就这样一口咬住狐狸精心设置的陷阱。

      “好处说完了,坏处呢?”

      镜泽野冷不丁发问。

      沈兰深眼见骗不到他,心道跟那皇帝老儿实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打小就精明。

      “叫声义父听听。”
      “义父该用晚膳了。”镜泽野别过脸,难为情地叫他。

      “没坏处,跟着你义父,好处多多的,将来接我的班,给我养老送终就成。”

      沈兰深浮起一个哄小孩的笑容,他整个人生动起来,怨不得莼鲈整日劝他相看相看,洞房花烛承欢膝下有何不好?

      沈兰深拉起镜泽野冰凉的手带他去用晚膳,前几日都是顾宴白做了亲自给他送过去吃,临行前怎么也要吃顿团圆饭。

      镜泽野年纪太小,又受尽折磨,还不到他胸口高,沈兰深颇有信心养孩子,瘦的不到二两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做些好吃的补一补。

      小厨房,莼鲈正在剁鱼,掺上辣椒葱丝淋点酱油清蒸,白堤则蹲在一旁啃玉米,领了密信便连夜往这边赶,快马加鞭风尘仆仆的,连厨子都没带,做饭最拿手的狞獬也被叫去送信了,真是厨子用时方恨少,一顿饭难倒英雄汉!

      莼鲈白他一眼:“都让你吃了,一会炖汤用什么?”

      白堤告饶:“换莲藕如何,我瞧还剩下许多,我的错我的错,别生气。”

      就这样白堤老实抱着玉米去洗莲藕了。

      徐掌事进来时,眼看着两人忙的满屋子乱七八糟,忍不住笑:“二位大人,这是要炼丹吗?”

      掀开盖子一看,色香味俱全——只不过是色如煤炭味比焦炭。莼鲈放下手中的菜刀,当机立断递给徐掌事:“我们帮您打下手。”

      糖醋虾仁,火腿蹄花汤,佛跳墙,栗粉糕,樱桃肉,生滚花蟹粥,荔枝白腰,蟹酿橙……一共十六道菜,这临行宴是沈兰深特意吩咐下来的,徐掌事照着单子仔细准备,又使了些银钱聘了来凤楼的厨子,确保万无一失。

      沈兰深是来凤楼常客,老板一见是徐掌事的订单,乐得移不开眼:“再送侯爷一份桂花椰子茶和一道蟹黄盅,细细封好带过去,雪天路滑,小心安全,侯爷爱吃甜,许久不来一次泰州,仔细着些。”小二也喜气滋滋,忙应了是,飞快跑去后厨着手准备。

      沈兰深拉着镜泽野进屋,莼鲈正在摆放碗筷,十六道菜悉数上全,荤素俱全,考虑到镜泽野年纪尚小又受了重伤,给他准备了粥,和几道鲜甜的清口菜,沈兰深不知道他爱吃什么,热情介绍拉他坐到自己身边。

      院子里风雪渐静,只有来往的佣人和躲在暗处喜欢吓人的雪狮子,大家脸上俱是喜色。屋内佳肴美馔,灯火通明,说不出的温情。

      “主子,这是陆鸢送的桂花椰子茶,里头掺了牛乳和豆乳,特意给您留的。”

      镜泽野目光从那桌山珍海味上离开,看着沈兰深左右逢迎,原来他喜欢吃甜的吗。

      沈兰深对上鹈鹕担忧的眼神,一笑满室生辉,他弯弯眼睛,分给镜泽野一盏桂花椰子茶,荐宝似的。

      镜泽野小心翼翼地尝着那点甜味,是桂花太甜了,还是他这一生太苦了,茶盏晶莹剔透,是上好的天青瓷碗,莹润如翡翠,桂花在牛乳中飘转,绽出它原本的模样。

      镜泽野捧着茶盏轻轻开口:“义父,好喝,很甜。”

      说罢他就把头重重低下去,沈兰深就又给他倒了一盏。

      “好喝便多喝些,再尝尝这蹄花,喏,白灼虾,旋煎羊白肠。”

      “莼鲈,再去切些薄荷香菜蒜片来。”

      沈兰深给他盛了满满一碗蹄花汤,半开玩笑:“吃不了可要兜着走,鹈鹕美德,哈哈哈哈哈哈。”

      玉骨瓷里的菜堆成一座小山,顾宴白坐在旁边纳闷,沈兰深什么时候这么善良了,如此爱民如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还好是个半大孩子,想当时,沈兰深第一次喂猫也是这个德行,下手没轻没重的,差点给猫喂积食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死命喂一个使劲吃,顾宴白一点办法没有。

      镜泽野来者不拒,以至于吃到后面终于撑不住了面漏难色,皆雪轻轻一跃,进来轻轻蹭着他的腿,他甚至从一只猫的眼里看出来了几分同情。

      他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死命护住面前的盘子,表示投降:“义父我吃不下了。”

      “莼鲈,替他把房间里的东西收拾好,备好马车,明日与我同乘一辆。”

      沈兰深拍了拍他的肩:“同皆雪去玩吧,外面冷气重,拿上我的狐裘,消消食。”

      镜泽野点了点头,轻轻抱起这只坏心眼的狮子猫,往院子里去了。

      义父的狐裘像是熏了药香,淡淡的中药味,狐裘太长他只好抱起下摆,将猫和自己裹紧,皆雪以为他在同自己玩,甜甜地喵了两声,舔舔他的脸。

      没有人能拒绝主动的猫,镜泽野也不例外用手慢慢撸着皆雪的毛,它舒服得打起了呼噜,用猫头轻轻蹭他。

      雪已经不下了,入夜,四周静悄悄的。

      镜泽野不知道为什么沈兰深要将自己收作义子,即便是有所图谋,他原地转了一圈,呆愣愣地思考,好一会儿也没有思考出结果,认定义父是做了一桩赔本买卖。

      他不够健壮,更不够聪明伶俐,也没有出众的相貌,猎场里的那些人都嫌弃他长得丑,他只能做一些最下等的活计。

      镜泽野想了一会,觉得沈兰深可能是真的需要一个孩子为他养老送终,侍奉他颐养天年,不然怎么会有人白白收养一个废物呢。

      他看着皆雪,笑着说:“义父真是个好人啊。”

      皆雪“喵”了声,表示赞同。

      一人一猫居然奇迹般的达成了同盟,盟主沈兰深表示并不知情,他还在和顾宴白议事。

      “你信得过我吗?”沈兰深半是忽悠人开口道。

      顾宴白一脸鄙夷,不服:“看不起我?咱们什么交情,你说东我绝不往西的!说吧,又是什么赴汤蹈火的差事,说来听听。”

      沈兰深无比欣慰,“听好了——”

      “嗯嗯,听着呢。”

      顾宴白正预备咽下半口酒,一道惊雷平地炸起。

      “下午那小孩过来找我辞行,我寻思着那不就是羊入虎口,直接找了个由头把他留下来了。”

      顾宴白觉得不对劲,不信邪追问下去:“什么由头?你你你不会把人打了一顿吧?”

      酒也喝不下了,顾宴白心里直打鼓。

      “哪能啊。”

      见他否定,他又倒了一杯酒,神色轻松:“不是打人就好,你这说话大踹气,差点吓死我。用了什么由头?”

      “我收他做了义子。”

      “哦,义子……”

      “啊?”
      “义子?!”
      顾宴白呆若木鸡,不敢相信。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沈兰深你是这个!”
      他冲着沈兰深比了个大拇指,当然这并不是夸赞的意思。

      “我害怕掉脑袋,侯爷。”

      “欸不是,你别多想。”

      顾宴白斟酌用词:“你决定起兵啦?真下定决心啦?”

      “由头!由头!”
      沈兰深无语他这个理解力,闷头喝茶。

      “真决定了我也会支持你的。”顾宴白泪如雨下,拿沈兰深的袖子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拿远点,想哪去了。”沈兰深嫌弃道,将袖子抽出来。

      “不过缓兵之计,我还不是怕他跑了。”

      “所以你就给了他一个家?”顾宴白直言不讳。

      “确实也有些私心……”

      顾宴白一脸你看我就知道的表情:“什么私心?从实招来。”

      “此番进京凶多吉少,即便是我平安归来,陛下猜忌已起,京中动荡,浮浪滔天,如何站队,站错了可就是死路一条……”

      “这……”

      顾宴白替他补上后面几句。

      “所以你就想舍下我们,什么都自己来抗?”

      “我没有。”沈兰深无奈摊手,“倘若有一天陛下不再信任我,我又远在边关,这一府上下谁来支撑?”

      顾宴白眼眶有些红,最后一口酒落在杯底,他却怎么也喝不下去。

      沈兰深微微向后仰,像是在平静地宣布自己的死期:“倘若我死了怎么办。”

      “我的血亲,我的士兵怎么办?会有人来好好善待他们吗?”

      顾御史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所以你想将他收作义子,入族谱,培养他做新的家主?”

      “是……”
      “但也不全是。”

      沈兰深似是回忆起从前的样子,“你看他长得倒十分像先帝,八风不动,沉稳敦和。”

      顾宴白也说出心中疑虑:“你是说他实非陛下亲生?”

      “我也不确定,只是觉得陛下态度实在奇怪,年龄也似乎对不上,如今一见面,心中猜测更盛。”

      宗室子弟……
      顾宴白突然觉得脖子上空落落的,他与沈兰深相识多年,一个猜想在心中慢慢成形。

      他正要开口,却被敬了一杯酒,有些事一旦声张,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宴白,可愿陪我赌一把?”

      “侯爷,愿闻其详。”

      沈兰深笑得恣意妄为,他本就剑走偏锋离经叛道,以前他没得选,现在,他想好好选一次,看看老天爷是不是站在他这一边。

      月上梢头,二人喝到半夜,酒过三巡,酒壶空了数次也续了数次,彼此都心照不宣,这是今生喝得最畅快的最后一次酒了。

      莼鲈在门外默默地坐着,他听见屋里二人的笑声传来,好不爽朗。沈小侯爷风流倜傥,顾御史也是不遑多让,更是将彼此奉若毕生知己,危难时也是互相珍重。

      直到月白星稀,满园静的出奇。莼鲈才进去收拾,二人皆已醉了。他想去搀顾宴白起来,却没承想他打了个哈欠自己醒了,“不用,我不用。”

      “带侯爷去休息吧,莼鲈,这里我来收拾就好。”

      莼鲈点头应是,看着满桌的空酒壶以及拿酒当水喝的顾宴白,生平第一次心中的敬畏油然而生。

      千杯不醉酒中仙。

      天子呼来不上船。

      顾宴白决定再陪他舍身入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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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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