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换屠刀

　　痛。
　　刺骨的冷意还没散尽，浑身又像被碾过一般疼。陆蘩挣扎着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坠了铅，耳边是嘈杂的人声，有妇人的啜泣，还有男人粗哑的叹息。
　　“……这丫头命硬，从山坡上滚下来，脑袋磕了石头，竟还能喘口气……”
　　“可郎中说了，能不能挺过今晚，全看天意啊……”
　　陆蘩猛地一呛，腥甜的气涌上喉咙，她终于掀开了一条眼缝。
　　入目是灰扑扑的茅草屋顶，蛛网结在梁角，风从窗棂的破洞里灌进来，带着泥土的腥气。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的稻草扎得人皮肤发痒。
　　这不是柴房，更不是齐云寺的小院。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粗糙的麻布衣裳，布料磨得皮肤生疼。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护卫挥下的刀，是父亲冷漠的脸，是陆明珠得意的笑……还有那蚀骨的恨意。
　　她不是应该死了吗？
　　“水……”喉咙干得像要裂开，陆蘩发出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细若蚊蝇。
　　“欸！醒了！她醒了！”一个惊喜的女声响起，紧接着一张布满风霜却带着暖意的脸凑了过来。妇人约莫三十多岁，鬓角有些许白发，眼眶红肿，见她睁眼，忙用粗糙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谢天谢地，烧好像退了点！”
　　旁边一个壮实的汉子也凑过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憨厚的担忧：“丫头，感觉咋样？”
　　陆蘩看着眼前这两个陌生的面孔，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们是谁？这里是哪里？
　　“我……”她刚想开口，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猛地撞进脑海——
　　这身体的原主叫陆繁，是山下陆家庄的农户女，爹娘早亡，跟着哥嫂过活。前几日上山砍柴，被同村的孩子推搡着滚了坡，磕了头，一直昏迷不醒。眼前这对夫妇，是她的大伯和大伯娘，因为哥嫂嫌弃阿草是累赘，只有他们还肯来照拂一二。
　　陆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迷茫已被冰冷的清明取代。
　　她没死成。
　　她重生了。
　　重生在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农家女身上，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那层束缚她十年的面纱，更没有“不祥”的枷锁。
　　大伯娘端来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又絮絮叨叨地说：“你这孩子，就是太老实，总被人欺负。等养好了身子，跟大伯娘说，咱不憋着！”
　　温热的水流过喉咙，熨帖了灼痛，也让陆蘩混沌的心渐渐定了下来。她看着大伯娘眼里真切的关切，再想起陆家那些人的嘴脸，只觉得讽刺。
　　“谢谢大伯，大伯娘。”她轻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错辨的平静。
　　大伯娘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向来怯懦的侄女会突然这么说话，但也没多想，只当她是受了惊吓，又叮嘱了几句“好好歇着”，便和大伯一起出去了，临走时还细心地掩好了破门。
　　屋子里重归寂静，只有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声。
　　陆蘩缓缓抬起手，看着这双瘦弱、布满薄茧的手。这不是她那双常年握药杵、练针法的手，却带着一种鲜活的、属于生的力量。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面纱，皮肤是农家女常有的粗糙，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的流动。
　　陆蘩下床找到一个水缸，里面倒映的是陌生女子的脸，这张脸很瘦，因为病着显得很苍白，最醒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颜色很深，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
　　陆蘩有点想笑，在京城的那个陆家是正五品礼部郎中，而她现在身处的陆家只是一介草民。更讽刺的是，草民出身的女儿名叫陆繁，有繁花似锦之意。而自己的“蘩”则是一种野草的意思，这样常见而又低贱的草，只有在祭祀时，人们才会想到。
　　十七年困于一隅，十年试药求生，最后换来一场家族的谋杀。她以为自己的人生早已被“不祥”二字钉死，却没想到，地狱归来，竟换了天地。
　　陆蘩躺回硬邦邦的土炕，望着茅草屋顶，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又极冷的笑。
　　其实她根本不在乎那个药方是不是出自她手，她也不在乎这“天降医星”的名声，只要百姓能够痊愈，家家安康喜乐，这些对陆蘩来说不过都是虚名而已。
　　她只恨他们怎么能如此丧心病狂，杀死那么多无辜之人，最终还要杀她灭口。
　　陆家，陆飞鹏，陆明珠……还有那个视她为灾星的父亲。
　　你们欠我的，欠阿竹的，欠那些无辜枉死的人的，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只是这一世，她不会再奢求亲情，不会再困于虚名。她学了十年的医，也尝了十年的毒，这双手既能救人，亦能索命。
　　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些，天边隐隐透出一丝微光。陆蘩闭上眼，将那些刻骨的恨意暂时压在心底。
　　当务之急，是养好这具残破的身子，是在这陌生的农家活下去。
　　至于复仇……她有的是时间。
　　毕竟，从地狱爬回来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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