瑧然相许

　　“他怎么会出现？”赵心雅的声音发颤，“我记得他不是去沪市了？”

　　陆瑧然喉间溢出一声自嘲的轻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驰望总部电梯间循环播放的宣传片、财报里反复出现的瑾耀LOGO，这些线索像钝刀般在她的记忆里来回切割。

　　“我骗了自己五年，”她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声音沙哑，“总以为资本版图这么大，不会撞上他画的圈。”

　　“唉，其实也能想到有这么一天，一毕业你就进了首壹财经，他又一直在金融行业工作……”赵心雅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后面说的内容陆瑧然也早也没有心思再听。

　　“从接下驰望选题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过可能会躲不过。”陆瑧然扯动嘴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陆瑧然起身走到沙发前，从包里拿出铺满便签的采访记录本，指尖抚过密密麻麻的笔记。让她回想起大学时期的自己，选择新闻学专业并不是一个意外，而是她内心里对记者的坚持。

　　“我要继续把报道做好，”她的声音平静却坚定，“就像过去五年里做过的每一篇稿子一样。”

　　电话那头传来赵心雅深长的叹息：“可这是许景行，是你……”

　　“正因为是他，我才更不能退缩。”陆瑧然打断了她的话，“驰望是我五年来第一个独立负责的头部企业深度报道，瑾耀资本的注资细节、智能驾驶的技术壁垒，这些都是读者真正关心的核心。”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张银箔名片，“新闻报道不该被私人情感左右，这是我们入行时就明白的道理。”

　　“今天遇到他也好。”名片在陆瑧然的手上来回摩挲，“至少让我知道，以后我们一定还会有不可避免的见面。”

　　是夜，蝉鸣声在叶梢此起彼伏的呐喊着，陆瑧然躺在床上辗转反复。

　　第二天早晨，闹钟尖锐地刺破混沌。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过往的碎片在脑海里翻涌，直到天际泛白才勉强阖眼。更棘手的是，今天是她去驰望观摩智能驾驶压力测试的日子。

　　陆瑧然拖着沉重的身体，先到首壹财经参加了晨会，又把润色好的初稿发给李主编，顺带提了受邀近距离记录驰望智驾测试的事。

　　将记者证递给驰望前台时，她听见身后两个工作人员低声议论：“今天够隆重的，连瑾耀那边都要来人。”

　　“陆记者这边请。”前台递还证件时，语气比昨天更谨慎，“张秘书特意交代，您到了就直接过去，不用等。”

　　张秘书是肖尧办公室的人，此刻正在走廊尽头等她：“测试快开始了，这次是关乎下一轮融资的关键测试，连许总都要亲自过来。”她说着抬眼扫了陆瑧然一下，目光在她攥紧的采访本上停了半秒，“许总平时很少亲自跑企业，除非是……特别重要的节点。”

　　话音刚落，陆瑧然感觉到包里的那张银箔名片莫名变得滚烫起来。

　　虽说昨天才提过以后会和许景行有很多不可避免的见面，却没想到这一面来的这么快。

　　测试场内，几十台驰望汽车列队排开，工作人员正俯身调试设备。阳光透过窗户斜切进来，在车身上流淌成明暗交错的倒影。陆瑧然站在旁边等了一会，测试场里的灯突然暗了大半，只有地面的指示灯还亮着。电子屏跳转至红色/界面，“极端场景测试启动”的字样在白光里闪烁着。

　　第一组测试车慢慢开进测试区，地面突然凸起又落下，形成一连串高低不平的路，同时旁边喷出好多水雾，一下子把眼前遮得白茫茫的。

　　陆瑧然站在旁边看着，最前面的车忽然慢下来，摄像头被水雾糊住的瞬间，另一套探测设备已经自动接了过来，车轮碾过那些凸起的地方时，车身只是轻轻晃了晃，起伏很小。副驾的测试员一只手扶着记录仪器，另一只手在平板上飞快写着：“滑溜又颠簸的路段，刹车距离差了0.2米。”

　　“第二组，突然出现障碍测试。”

　　主管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旁边通道突然滑出三辆假车，和测试车的路线交叉着过来。最惊险的是第三辆，就在测试车要过路口时突然斜着冲出来，几乎擦着车头停下。陆瑧然下意识屏住气，只见测试车在假车出现0.8秒后就停住了，轮胎在地上留下淡淡的印子。

　　“判断没问题，但反应还能再快点。”旁边有人低声说，是瑾耀资本的技术顾问，手里捏着张印着数字的纸，“上次在高速上，这个距离就撞上了。”

　　张秘书递过一瓶水：“许总特别在意这种极端情况的保险系数，要求出事的可能要降到百万分之一以下。”她指着远处的监控屏，上面分着十个小画面在跳数字，“这些场景都是照着近五年的交通事故例子做的。”

　　陆瑧然发现，测试车连续躲过二十次障碍后，系统会自己进入“提醒模式”。仪表盘亮起绿灯，还轻轻响了一声，就像在提醒开车的人注意状态。“再灵的系统，终究得给人留点反应时间。”测试主管说着，手里的对讲机响了：“许总到了，在指挥中心。”

　　电子屏上的数字还在滚，最新一组显示“连续100次模拟没出问题”。陆瑧然合上采访本，指尖沾的墨水在纸页上晕开一点。

　　陆瑧然把采访本塞进帆布包时，指尖又不小心蹭到了那枚银箔名片。塑料封面被场内的热气烘得发黏，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边角，直到听见人群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测试主管正对着对讲机点头：“好的，我们马上过去汇报。”转身时看见陆瑧然，脚步顿了顿，“许总在指挥中心等着看测试复盘，你要是想多了解些细节，正好可以一起过去。”

　　张秘书立刻笑着接话：“陆记者肯定愿意的，对吧？”

　　陆瑧然只是攥紧了包带，没有说话。

　　指挥中心在测试场另一端，要穿过整排停放的测试车。地面的指示灯不知何时换成了暖黄，光线在车身上流淌，像给深灰色的铁皮镀了层薄金。有辆测试车的车门没关严，她路过时瞥见驾驶座上的测试员正在仔细地擦拭仪表盘。

　　“许总对数据要求特别细，”张秘书走在旁边，语气轻快，“每次测试完都要逐组过，哪怕差0.1秒都要问清楚原因。”

　　陆瑧然“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前方的玻璃门。指挥中心的灯亮得很足，隐约能看见里面站着几个人影，背对着门口的那个身形，让她喉咙突然发紧。

　　推门时的风卷着机械运转的热气扑过来，里面的谈话声戛然而止。陆瑧然低着头往里走，听见测试主管喊了声“许总”，才慢慢抬起眼。

　　许景行就站在大屏幕前，手里捏着支笔，笔尖在打印出来的测试数据上点着。他穿了件浅灰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手腕线条很利落，小臂肌肉随着握笔的动作微微起伏。

　　他的目光扫过来时，陆瑧然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腰撞到了身后的金属架，发出轻响。

　　“这位是《首壹财经时报》的陆记者，来做测试报道。”张秘书连忙介绍，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热络。想到昨天许总漫不经心地问起陆瑧然的样子，张秘书心里不由得揣测起来两人的关系，又想到许总主动要求转交给她的名片……

　　许景行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两秒，像在辨认什么，又像只是随意一瞥。“测试情况怎么样？”他转回头问测试主管，声音比昨天在电梯里听见的要沉些，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冷意。

　　大屏幕上开始播放刚才的测试视频，画面里的车在白雾里穿行，突然出现的假车近在咫尺时，刹车灯亮得刺眼。

　　“极端场景的通过率比上次提高了三个百分点，”测试主管指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但突发障碍的反应速度还是差了点，我们分析是算法在多目标识别时有点延迟。”

　　许景行没说话，用笔尖在“0.8秒”那个数字上圈了圈。“再模拟五十组，把障碍物出现的角度调得更刁钻些。”他抬眼时，目光又掠过陆瑧然，“陆记者有什么想问的？”

　　被点名的瞬间，陆瑧然脑子里一片空白。采访本上记的问题突然变得模糊，那些关于测试标准、安全系数的疑问，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我想知道……”她清了清发紧的嗓子，“这些测试场景，会根据实际路况不断调整吗？”

　　许景行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下：“会。每个季度都会收集新的事故案例，更新测试库。”他顿了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得让系统跟着人走。”

　　这话让陆瑧然忽然想起大学时他在图书馆帮她改采访提纲。

　　“新闻得跟着人走，忘了这点，写再多数据都是空的。”

　　明明是相似的话语，还是从同一个人嘴里说出，陆瑧然的心情却大不相同。

　　指挥中心的空调似乎开得太足，陆瑧然觉得后颈有些凉。她低头翻采访本，假装在找下一个问题，余光却看见许景行已经转过身，继续和测试主管讨论数据。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点划，动作利落，和当年在键盘上敲代码时一模一样。

　　张秘书递来一杯温水：“陆记者是不是觉得有点冷？”

　　“还好。”陆瑧然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测试主管突然指着屏幕笑起来：“您看这组，连续1000次没出问题，创纪录了。”

　　许景行的目光在屏幕上停了两秒，语气没什么起伏：“离我要的‘万’无一失还差999000次。”

　　陆瑧然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她知道这话是说给测试团队听的，却莫名觉得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

　　门口传来敲门声，有工作人员进来递文件。许景行签字时，陆瑧然看见他光秃的手指，一个想法乍然从她的脑子里蹦出来，分开了这么些年，看起来他倒还没有结婚。

　　“陆记者要是没别的问题，”张秘书适时开口，“我先带您回观察区？后面的技术调试可能没什么报道价值。”

　　陆瑧然点点头，转身时听见许景行说：“把刚才那组失败的算法模型发我邮箱。”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天气。

　　走出指挥中心，测试场的热气扑面而来。

　　陆瑧然站在玻璃门外回头看，许景行已经重新对着大屏幕，背影在灯光里显得格外孤直。有辆测试车正缓缓驶入测试区，车轮碾过地面的指示灯，留下一串闪烁的光斑，像谁在地上悄悄画了条线，一边是她的采访本，一边是他的数据流。

　　她低头喝了口温水，舌尖却尝到淡淡的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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