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星辰

　　戈壁的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俞瑾萱在硬板床上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吱呀的抗议声。窗外的风声卷着沙砾撞在铁皮屋顶上，时而像野兽咆哮，时而像孩童呜咽。她摸了摸喉咙，干涩得像吞了把砂纸 —— 来基地三天，嘴唇已经起了层细密的白皮，连带着眼角也总泛着红。
　　墙上的马蹄表滴答作响，指针刚跳过两点。俞瑾萱猛地坐起身，军绿色被子滑到腰间。她借着月光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笔记本，封皮上还留着父亲用红笔圈住的公式。三天前设备调试时的初始数据在脑海里盘旋，那些跳动的曲线必须连续记录七十二小时，这是她向父亲保证过的事。
　　"就一小时。" 她对着空荡的房间喃喃自语，套上工装外套时，指尖触到口袋里半块润喉糖 —— 那是母亲塞给她的，上海奶糖的甜香混着薄荷味，此刻成了唯一的慰藉。
　　宿舍楼的铁门在身后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俞瑾萱弓着腰贴墙根走，军胶鞋踩在沙地上几乎没声音。岗哨的探照灯每隔三分钟扫过一次，她算准间隔，像只受惊的小鹿蹿进实验区的阴影里。实验室的钥匙是接站那天小李塞给她的，当时那甘肃兵挠着头说："程团长特批的，科研组能随时进实验室。"
　　白炽灯 "啪" 地亮起时，她下意识地眯起眼。二十平米的房间里，光谱仪的蓝色指示灯还在规律闪烁，桌角堆着的草稿纸被晚风掀起边角。俞瑾萱搓了搓冻僵的手，刚要去拧示波器的旋钮，喉咙突然像被砂纸磨过似的疼起来。
　　"咳咳咳 ——" 她弯腰咳得直不起腰，视线模糊中摸到空了的搪瓷杯。三天前接风时剩的半杯水早就冻成了冰碴，此刻正嵌在杯底发亮。
　　实验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寒风裹着沙粒灌进来。俞瑾萱吓得差点撞翻仪器，转身时撞在铁架台上，发出哐当一声。程志远就站在门口，军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肩章上的星徽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俞同志，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他的声音比戈壁的风还冷，"基地守则第三章第七条 ——"
　　"我知道宵禁！" 俞瑾萱攥紧手里的记录笔，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扭的痕迹，"但粒子轨迹每秒钟都在变化，错过这组数据，整个校准阶段就要重来！"
　　程志远往前走了三步，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灯光照亮他眼底的红血丝，俞瑾萱这才发现他的军大衣上还沾着沙粒，像是刚从外面巡逻回来。他盯着她冻得发紫的耳垂看了两秒，突然转身消失在门外。
　　俞瑾萱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想象着处分报告上的红印章，想象着父亲收到消息时紧锁的眉头，手指抖得连笔都快握不住。就在这时，门又被推开，程志远手里拎着的军大衣扫过门框，带起一阵淡淡的樟脑味。
　　"穿上。" 他把大衣扔到桌上，金属纽扣撞在桌面叮当作响。那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大衣还带着体温，袖口磨出的毛边里卡着细小的沙粒，"医务室的药，治嗓子的。"
　　俞瑾萱捏着那板白色药片，指尖触到他递来的搪瓷缸。热水冒着氤氲的白气，杯底沉着几粒没化的冰糖 —— 这在物资匮乏的基地，简直比金子还珍贵。
　　"谢谢..." 她低头喝水时，手指不小心擦过他的手背。程志远的手很烫，虎口处有层厚厚的茧子，指节上的疤痕像细小的蜈蚣，"您怎么会来？"
　　"查岗。" 他靠在实验台边，目光扫过墙上的公式图，"这是... 洛伦兹力的推导式？"
　　俞瑾萱惊讶地抬头，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画的磁场线示意图。程志远的指尖在图上停顿了一下，准确点在带电粒子偏转的轨迹处："这里的角度计算，是不是该考虑地磁场影响？"
　　她突然来了精神，从抽屉里翻出草稿本："您说得对！我们正在做误差修正，您看 ——" 铅笔在纸上飞快地演算，"当α粒子速度超过 0.3c 时，洛伦兹力的矢量合成会出现 ——"
　　话音戛然而止，她才意识到自己讲得太投入，脸颊瞬间烧起来。程志远却没笑，反而指着另一个公式："我父亲以前总说，理论值要在实践中验证。他当年调试雷达时，就因为忽略了温度对磁场的影响，差点出大错。"
　　"您父亲也是搞物理的？"
　　"嗯，留苏的。" 程志远的目光飘向窗外，声音低了些，"五九年回国的，后来..."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抬手看了看表，"你该休息了。"
　　俞瑾萱还想说什么，却被他递来的毛毯打断。军绿色的羊毛毯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她抱着毯子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 程志远正趴在桌上，用她的记录笔抄写操作规程，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回宿舍的路上，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俞瑾萱踩着程志远的影子走，突然想起接站时小李的话："程团长昨天带战士清了一夜的沙。" 她偷偷瞄向身旁的男人，他的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沙粒，像落了层霜。
　　"您父亲..."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也是军人吗？"
　　程志远的脚步顿了半秒："军工专家。六二年在边境牺牲的，我母亲当时是他的翻译。"
　　风沙突然大起来，卷着他的话砸在俞瑾萱心上。她想起自己抽屉里哥哥的照片，那个在蒙古包前笑得灿烂的青年，此刻正顶着寒风放羊。原来每个人的生活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重量。
　　第二天中午，俞瑾萱在食堂排队时，被老技术员张德海拽到角落。那白发老头往她手里塞了个热馒头，压低声音说："丫头，程团长今早让后勤给实验区加了台加湿器，说是你提的需求。"
　　她愣住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食堂最里面的桌子。程志远正低头吃饭，搪瓷碗里只有咸菜和糙米饭，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挺直的脊梁上，像株倔强生长的白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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