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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
夏娃对贝娜书房里的书产生了浓厚兴趣——书籍是系统性认识一个世界的镜子。贝娜对此并不在乎,她很放任夏娃在伯爵府的活动,即使是书房这样的私密空间。
这天,夏娃坐在窗边,翻阅着手里的《贵族谱系》,上面写满了“子嗣”、“传承”和“血脉”。
“你们的世界血脉传承由男性主导。”夏娃说。
贝娜点点头,这些天来,她早已习惯夏娃类似“你们的世界”这种说法,她默认这是夏娃特别的口癖。
“权力由父亲传给男儿。”
贝娜又点点头,夏娃总是对这些基本常识要向她一遍遍确认。
“那么,”夏娃看着她,“你和你的母亲,是怎样得到这个‘不属于你们’的爵位的?”
贝娜擦剑的手一愣,夏娃总是有些天真的锐利。她说:“如果你对其它贵族说类似的话,他们会发了疯似的想让你死。”
“好吧,你们真奇怪。”
贝娜将剑缓缓归鞘,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她走到夏娃面前,与夏娃对视:“那你觉得,我们是怎么得到的?”
夏娃合上书,认真思考了片刻,依据她在角斗场看到的最朴素的逻辑回答:“在角斗场,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两种方法:偷,或者抢。”
贝娜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即,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笑容,她轻轻拍了拍夏娃的肩膀:“记住你刚才的话。但永远,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起。”
从那天起,贝娜给夏娃专门挑出一些书。《王国法典修订录》和《百年战争史》。夏娃接触到“法律”、“诏书”、“战争”、“联姻”这些更复杂的词汇。
“这是我们这个世界,合法的‘偷’与‘抢’的工具。”贝娜如是说。
......
夏娃翻阅着那些政治与战争的书籍——厚重的皮面封装着千百年男人们的野心与恐惧。
“侵略、扩张、掠夺、操控……”她读着,读着,然后很快无趣的合上书本。
书页间的灰尘被她轻轻拂落。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尘埃在金色的光柱里缓缓沉浮,像一个行将就木的文明的灵魂。
贝娜站在门口,倚着门框,双手抱胸,看着她那种平静到毫无波澜的神色,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些书,是人类千百年来用生命换来的经验。你这就不看了吗?”
“建立在谎言与哄骗上的空中楼阁,很快会毁于一旦。”夏娃意兴阑珊。
那一瞬间,贝娜的瞳孔微缩。她的手指不自觉握紧了剑柄。
“这话——若被有心人听去……”
“他们会想杀了我。”夏娃替她说完。
贝娜苦笑。这个女人总是这样。
像一面镜子,却永远照不出她心底的波澜。
她原以为夏娃只是一个战斗天才,冷静、理性、甚至有些机械。
但越是相处,她越发觉自己错了。
夏娃并不是冷漠,更像是从另一个角度——一个高处、甚至是跳脱于这个世界的角度——俯瞰众生。
她不是人群中的一员。
她是那个观察笼中人类的存在。
“来。”贝娜忽然抬起头,唇角一挑,“陪我练练。”
夏娃点头,没有拒绝。
庭院中,风吹动着旗帜,白日的阳光在石砖上闪烁。
两人相对而立。贝娜手中长剑闪烁着寒光,而夏娃赤手空拳。
“这不公平呀。”贝娜挑眉,随即卸下腰间的匕首连鞘抛去,“接着。”
夏娃稳稳接住。那是一把银柄匕首,鞘上刻着蔷薇家徽。
“现在公平了。”贝娜挽了个剑花,“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
剑影一闪,风声割裂空气。贝娜的动作迅捷凌厉,她出剑时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可夏娃只是轻轻一偏身,就避开了攻击。
贝娜的速度越来越快,汗珠从她的鬓角滑落。
又是一剑,夏娃这次没有闪躲,而是又匕首格开。她的声音传来:“手腕再沉三分,你的突刺会更快。”
贝娜一怔,依言调整,剑风果然更锐利。
“呼吸乱了。”几招过后,夏娃再次开口,“力量源自下盘,不在胸腔。”
贝娜依言调整步伐,气息逐渐沉稳。身体的重心也在每一次出剑中变的更平稳。就在她以为终于抓到夏娃节奏时——
夏娃的眼神忽然变了,像是猎手锁定猎物。
下一刻,她动了。
动作快得只剩残影。贝娜只觉手腕一麻,长剑已然脱手。等回过神来,夏娃的匕首已然抵在她的颈侧。
空气一凝。
贝娜愣住,随后笑了。
“你真的很强。”她喘着气,笑中有几分苦涩,“如果你是个男人,你一定能成就一番伟业。”
话音刚落,夏娃却突然吃了苍蝇一般,眉头紧皱,满是嫌恶。
“我可不想成为男人。”
贝娜一怔,随即笑了笑,那笑里有自嘲:“如果我是男人,我的弟弟根本不会出生,我和我的母亲也不必——可惜……”
她的语气淡淡,却比剑更锋利。
“放心吧,”夏娃淡然道,“这种事情不会持续太久的。”
“‘太久’是多久?”
“或许十年,或许百年,或许千年。谁知道呢?”夏娃收回手,这不是她的世界,怎样都与她无关。
贝娜望着她,突然有些恼怒——她的冷漠近乎残酷。
这个女人,简直可恶。
“夏娃,你太傲慢了。”贝娜的声音有些扭曲,拔剑再度刺来。
夏娃避开,她们的影子交错在夕阳中,仿佛是冰与火的碰撞。
…
等剑声终于停歇,贝娜已是满身汗水,气息紊乱。
夏娃却连呼吸都未乱。
“去吃饭吧。”贝娜苦笑,拍了拍她的肩。
她们穿过长廊,进入餐厅。
伯爵府的晚餐一向丰盛——烤肉、奶油面包、红酒与热汤。
夏娃难得露出情绪,她毫不掩饰的开心。这个该死的倒霉蛋世界令人感到幸福的事情很少,享用美食算其中一件。
贝娜看着她那短暂而又真实的笑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怪而又复杂的情绪。
就在此时,餐厅的门被推开。
一位身着深蓝长袍的女人走进来。她举止优雅,神情凝重——索尼,贝娜的母亲。
她的眼神沉静如水,但藏着常年在权力阴影下的锐利。她环顾餐桌,最后视线落在夏娃身上。
“母亲,是出了什么事了吗?”贝娜抬头,引回了索尼的注视。
索尼点了点头,神情看不出喜怒。她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刚刚宫廷来人。”她淡淡开口,“陛下邀请我们参加——大皇子的生日宴。”
空气一滞。
贝娜的笑容缓缓消失。
“生日宴?我们?”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透出不安。
索尼点头:“是的。我们。”
夏娃放下餐具,目光淡淡扫过她们:“你不想去?”
贝娜叹了口气,嘴角的笑意冷了几分:“想去?在那种宴会上,女人只是他们的装饰。一个伯爵身份的女人出现在那种场合……他们不是在邀请我,而是在试探我。”
“试探?”夏娃挑眉。
“在这个国家,”索尼缓缓接道,“权力是一场永不停息的狩猎。女人能活下来,往往不是因为聪明,而是因为顺从。”
贝娜转头看向夏娃,目光中有种莫名的复杂:“可笑的是,他们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一个既不求权,也不求生的人。”
夏娃静静地听着,她的目光掠过餐桌上切分肉食的刀叉,又落回贝娜脸上。那一瞬,她仿佛看穿了她们世代被困在这场权力斗争中的宿命。
一代又一代,被谎言禁锢的灵魂。
“不。”夏娃摇了摇头,“你们弄错了。”
“我并非不求权,不求生。只是——”
“只是你们所追逐的‘权’,所谨慎维持的‘生’,从一开始,就是谎言堆砌的幻象。”
烛火在她的眼中颤动,反射出超越人世的冷光。
“真正的‘生’,不是延续,不是服从,也不是征服。”
“那是一种创造的能力——让生命因你而再次诞生的权柄。”
夏娃抬起头,语气轻的像在叹息。
“一群被剥夺了创生权的人,永远不会懂得‘生’的意义。”
话音落下,餐厅内陷入良久的沉默。索尼缓缓摇头,神色复杂难言。
夏娃太直白,也太天真。在此刻竟给人一种近乎残忍的错觉。
她仿佛从未接受过这个世界的文化熏陶,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示弱,也不明白什么是女人应有的温顺和美德。这个世界要求女人柔弱、隐忍、顺从。她们要保持家庭的和谐,不要抛头露面。所有“不适合”或“高危”的工作由男人来承担——美名其曰保护、庇佑。女人只需要无害、乖顺,等着男人来养。这是在保护女人。
……是吗?
果真如此吗?
这些规训是慢性毒药,待你察觉时,病根已深。想要剔除,必受刮骨剜肉之痛。
女人们都知道这是被精心编织的谎言,但是她们无心无力挣脱,于是一代一代的女人被困在了牢笼,在舞台上表演着自己的无害、顺从。她们用华服、束腰甚至畸形的双足来装点自己,取悦他人。越好拿捏,高位者越满足。她们就靠这些争夺着高位者施舍的宠爱、庇护。
这是令人作呕的虚幻泡泡。
而夏娃,她不在乎。她没有中过慢性毒药的毒,也不曾被规训浸染。她毫无畏惧。她不仅要戳破泡泡,还要给泡泡的制造者一记响亮的巴掌。
“我明白了,夏娃。”贝娜苦笑着。作为难得的一位女性伯爵,她难道不懂这些道理吗?她懂,她就是太懂了。于是她害怕了。害怕暴露自己的野心,害怕失去权力。她现在的一切,来自于被自己谋杀的弟弟,更来自于当今的位高权重者。如果君王收回成命,如果惹怒权威,一桩“莫须有”的罪名便能令她悄无声息的死去。即便侥幸躲过,一场被安排的婚姻,也足以将她处心积虑多年得到的一切剥夺殆尽。
难道要继续表演着顺从和无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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