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狗

作者:三更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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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稻草人


      曹东村的夜浓得化不开。泥泞的岔路口,一个残缺的人影在风中摇曳。月光描摹着他嶙峋的轮廓,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浑浊的泪却不断从眼眶涌出。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喉咙里挤出沙沙的声响——像枯叶摩擦,像稻草摇曳。所有的悲怆都封存在这副残破的躯壳里,再无人倾听。风愈烈,人影开始斑驳碎裂。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岔路口只剩个歪脖子的稻草人,草绳缝隙里渗着露水,像未干的泪。

      ——

      霉味混着粉笔灰在教室里发酵。祁砚又一次坐在了曹东小学一年二班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玻璃窗,在他课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祁砚用铅笔戳着课本上的孟浩然画像,给诗人添了副墨镜,又画了支烟叼在嘴里。

      “祁!砚!”班主任的竹杆“啪”地抽在他课桌上,震得铅笔盒里的硬币叮当作响,“把你画的念给大家听听!”

      全班哄笑中,祁砚双手使劲,慢吞吞支着桌子站起来。他故意把左腿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是他的特权,天生腿疾,只有一条腿能微微使劲,就算再严厉的老师也会对这孩子的残疾网开一面。

      “春眠...不觉晓...”他念得磕磕绊绊,眼睛却黏在教室后门的小窗上。往常这时候,爷爷会像只老猫似的蹲在窗外,冲他比划“再坚持五分钟”的手势。爷爷总说,男子汉要熬得住,就像他当年在矿上,塌方时靠半壶尿撑了三天。

      “行了行了,”班主任终究还是心软了,“赶紧坐下吧。”她转身上讲台,粉笔灰从袖口簌簌落下,在黑板上续写那句没讲完的“花落知多少”。

      笔尖刚触到"少"字的最后一笔,放学的电铃声突然炸响。

      “唉,又没讲完,放学吧。”班主任撂下话就匆匆离去。学生们生们愣了两秒,随即欢呼着作鸟兽散。转眼间教室里最后几个值日生也拎着扫把溜了,只剩祁砚和前排的木桩子——那个转学来的小瞎子。祁砚像颗钉子似的钉在座位上。他托着肉乎乎的腮帮子,铅笔在指尖飞转,眼睛却不住往门口瞟。

      这孩子心里明镜似的——他在等人。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可小祁砚那颗七窍玲珑心里早就打起了鼓。今早出门前,爷爷那张老脸就不对劲。那张布满沟壑、活像干涸河床的老脸,往日里总带着烈日暴晒出的倔劲儿,今儿个却皱巴得像团抹布。给他系红领巾时,树皮似的手抖得系了三次才打好结。

      按说这个点儿,爷爷该佝偻着背,跟个老猫似的悄没声儿出现在教室门口,扯着破锣嗓子喊:“砚砚,爷爷接你喽。”

      然后这老头会迈着罗圈腿进来,用那双皲裂得跟老树皮似的手,轻轻松松就把这胖小子甩到背上。出门碰见老师时,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还会挤出几分讨好的笑:“老师好,小兔崽子没给您添乱吧?要是不听话,回去我把他屁股揍开花。”就这么着,小祁砚趴在爷爷背上,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爷爷还活着吗?爷爷还会来吗?小祁砚心里直打鼓。

      等不着了。祁砚咬了咬牙,在心里给了自己一记闷棍。

      爷爷迟迟不露面,小祁砚急得后脖颈直冒汗珠子,冲着前排那个同病相怜的小瞎子扯着嗓子喊:“喂,再背小爷一回成不?我爷爷准是被别人请去喝酒忘记来接我了!”

      祁砚心说,这梦真邪性得很,不按常理出牌。照往常的戏码,这会儿早该是这会儿该是班主任拎着他回家,然后被那群哭天抹泪的七大姑八大姨架着,提线木偶似的参加爷爷的葬礼,鼻涕满脸的哭丧。

      窗外的老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落下,那个被叫的男生慢悠悠转过身子。昏暗里看过去,这孩子也白得跟瓷娃娃似的,跟那些泥猴似的农村娃截然不同。那张精致的小脸蛋上镶着双灰白的大眼睛,空荡荡的没有焦点,活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却准确“看”向祁砚的方向。

      “不...不行...”声音比蚊子振翅还轻。

      “咋的?”小霸王顿时炸了毛。

      “上回...背你去茅房...他们说咱是...猪八戒背媳妇...”

      “放他娘的罗圈屁!”祁砚一拳头砸在课桌上,震得铅笔盒里的硬币叮当响。窗外槐树上栖息的麻雀“扑棱棱”惊飞一片。

      小瞎子到底还是怂了。他摸索着走到祁砚面前蹲下身,后颈露出一截嶙峋的脊椎骨,像是营养不良的幼猫。

      寒风卷着沙砾往领口里钻。祁砚把冻僵的手塞进小瞎子衣领里,立刻摸到一排凸起的肋骨。

      “你几天没吃饭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小瞎子脖颈后的皮肤瞬间绷紧,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祁砚没来的及安慰对方,眼前景物迅速扭曲变化,转瞬已来到了校门。

      校外狂风呼号,寒风跟刀子似的往脸上割,两个小崽子顶着狂风艰难挪动。期间有一两个小孩自风中逆向跑来,祁砚来不及喊小瞎子躲闪,身下瘦弱的小孩就迅速偏了偏身子,愣是让对方一片衣角都没碰到,然后背着祁砚继续安安稳稳的向前走。

      “你能看见?”祁砚忍不住问。

      “嗯,一点,人都是黑的。”小瞎子答得认真。这话让祁砚心里犯嘀咕——什么叫人是黑的,难道别的物件还有颜色;那瞎子眼里不是看啥都是黑色的,他咋从黑色里面看出黑色的?

      还来不及多想,风忽地席卷起地上的沙土,灰白色的雾也随之而起迅速占了满眼,天色已经变得阴沉得能拧出水来。这种情况下,别说小瞎子了,他背上的小祁砚也快看不清道儿了。只见迷迷糊糊间,风沙与迷雾后头,突然多出一个岔路口,路口影影绰绰立着个高个细长影子。

      小祁砚下意识勒紧小瞎子的脖子。“咋...咋了?”小瞎子被勒得直咳嗽,还以为自己没背稳,又往上颠了颠。

      这一颠不要紧,祁砚看清了——那是个歪脖子的稻草人,孤零零戳在泥地里。就剩一条树杈胳膊,斜斜地支棱着,活像在指路。稻草人没脸,可几滴雾气凝结成的露水挂在上面,被风一吹,伴着尖锐的风声,跟哭似的。

      小瞎子突然站住,直勾勾“盯”着稻草人。

      祁砚拥有上帝视角,可梦里身为小孩的小祁砚却啥也没瞅见,他有些畏缩的趴在小瞎子背上,心里直打鼓:可别是人贩子吧?正嘀咕着,小瞎子突然开口:“要...要下雨了...得快些...”

      “哦,往左走!”小祁砚指挥道。小瞎子刚迈步,突然一阵妖风刮来,稻草人的树杈“啪”地抽在小祁砚肩上。“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在这儿杵个稻草人!”小祁砚骂骂咧咧。

      “好...沉...”身下的小瞎子突然嘟囔。

      “啥?大点声!”风声太大,小祁砚只看见对方嘴在动。

      没走两步,小瞎子“扑通”跪下了。小祁砚正纳闷,突然看见小瞎子仰着的脸上满是惊恐——

      自己背后居然趴着个白惨惨的影子!

      那稻草人用单只树杈死死勒着他的脖子,稻草脑袋上突然裂出张男人的脸,那张皱皱巴巴的老脸又哭又笑。风里传来呜咽:“冤啊...疼啊...“,小祁砚快要被勒窒息了,大片大片的黑色浮现在眼前,完全闭上双眼前,他听到向来蚊子声音的小瞎子在使劲地喊:“祁砚,祁砚!”

      “我操!”祁砚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浑身冷汗涔涔。摸过手机一看,才凌晨两点半。夜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他直打哆嗦。

      躺回去瞪着天花板,越不想想起那稻草人,那狰狞的鬼脸就越清楚。反倒是小瞎子的模样越来越模糊,最后干脆想不起来了。轮椅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祁砚撑着床沿挪过去,金属扶手冰凉的温度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咚咚咚!”三声敲门响得突兀,像打在鼓面上的闷雷。

      祁砚一个激灵,一只手使劲,迅速支着身体从床坐到轮椅上,另一只手抄起轮椅边的钢棍。把轮椅上的按钮一按,整个人就倏的往外冲去。这深更半夜的,管他是人是鬼,先吃老子一棍再说!

      门一开——

      “哥!”这熟悉的二傻子似的声音顿时让他泄了气。

      “哥...”祁逸晨缩着脖子挤进来,小心翼翼接过钢棍放到墙边,“车票不好买...”

      “能耐了啊?”祁砚冷笑,“好好的实习不去,跑我这儿准备当保姆?”

      “听说你相亲......“祁逸晨突然梗着脖子,眼眶发红,“我就要照顾哥!打死也不走!”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前却浮现出村里那些长舌妇的嘴脸。她们嗑着瓜子,唾沫星子横飞:“哎哟,那么大个小伙子,坐个轮椅,相亲都被人嫌弃......“这话像块烧红的炭,烙得他心口发疼。胃里空荡荡的,却止不住地往上泛苦水,像是要把这些年积攒的委屈都呕出来。

      在祁逸晨心里,他表哥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父母走得早,爷爷也没撑到表哥小学毕业。可表哥硬是一个人摸爬滚打,在城里最热闹的商业街盘下铺面。反观自己那对赌鬼爹妈,连学费都要表哥接济。

      最重要的是——祁逸晨偷偷抬眼——表哥长得真俊啊。这些年在他心里,表哥早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比网上那些搔首弄姿的明星强多了。轮椅怎么了?那些人根本配不上他哥!

      “呵,”祁砚气乐了,“你打算怎么照顾我,还真要给我‘冬月温被暖,炎天扇枕凉'不成?”

      ————

      第二天一大早,六点半的闹钟准时响起,祁砚这人有股子倔劲,从来不睡懒觉,也从不心慈手软,一巴掌就朝地上蜷成虾米的祁逸晨呼过去。

      “起来,下午跟我上街摆摊,晚上去给我看店。”

      祁逸晨迷迷糊糊,眼屎都来不及擦,就转身撅着腚等他哥上背。祁砚自然也不惯着他,扒着他脖子就往上上。

      “呃嗯——”

      然而他高估了这表弟的体能,差点没给他摔个狗吃屎。不知道为什么,祁砚突然想起梦里背人如履平地的小瞎子。那小瞎子现在在哪?是不是也像祁逸晨这样,长大了还傻乎乎的?。祁砚在心里冷哼一声:连个小瞎子都不如。

      祁逸晨听到表哥嘀咕了一句“小瞎子”,赶紧胡乱揉了揉眼睛,脸颊微烫,他眼屎没擦睁不开眼,表哥就这么调笑他。

      只可惜祁砚听不到祁逸晨的心声,不知道自己表弟这么能脑补,但也好在他听不到这二逼表弟的心声,不然一定要先割掉双耳,然后再往自己耳朵里猛灌84。

      祁逸晨背着表哥往洗手间走,那架势活像捧着个祖宗牌位。先把人小心翼翼地撂在马桶上,又挤出牙膏,弓着腰递到表哥嘴边,等刷完牙立马递上水杯漱口,再双手奉上热毛巾,伺候得那叫一个周到,活脱脱大太监李莲英转世。

      祁砚眯着眼享受这待遇,心想这傻子表弟倒是会伺候人。可一抬眼,却见祁逸晨那傻小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跟捡了金元宝似的。

      原来这小子是惦记着要跟表哥出摊算命——他在大学里选修“周易”时听得云里雾里,这会儿见着真佛了,可不就跟个追星的小姑娘似的,心里那点崇拜劲儿全写在脸上了。祁砚不知道那笑容后面的肠肠绕绕,更忘了给这傻小子提个醒——他那些算卦的把戏,说穿了就是“掐腥带尖“的江湖手段。卦摊前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全靠察言观色,十句里掺九句模棱两可的囫囵话,剩下一句准的也都是半吊子算出来的,好大大增加他算命的可信度。

      这般糊弄人的勾当,倒叫自家人当神通供起来了,真是阴沟里翻出个金菩萨——邪了门了!

      “下午给你开眼。”祁砚含着牙刷含糊道,“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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