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火新编

　　一阵不同寻常的晃动把我震醒。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不在那个待了几千年的铁盒子里，而是被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握住。这只手的主人正一路狂奔，背后雷声滚滚，一道道闪电像长鞭子一样抽下来。
　　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劈在离他咫尺的地方，十分惊险。电光照亮了他的面庞，这是一个身形高大，褐发褐眼的男子，神情专注，看上去倒不特别紧张。他灵巧地躲避闪电，大步流星地向山下奔去。
　　模糊间我辨认出我们正在逃离奥林匹斯山的神殿。这让我既兴奋又紧张。
　　我是一簇火，已被宙斯囚禁了千年。他不希望人族知道我的存在，因此将我关在一口寒铁匣子里，藏于奥林匹斯山的宫殿深处。
　　神族根本用不上我。
　　他们黄金和玉石打造的宫殿永远亮如白昼；他们的身体构造独特不怕寒冷，也不用进食。
　　神族聚会上的美食只是消遣，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从寒铁盒里出来放风，也因此认得几个奥林匹斯山的神祇。不过眼前这个，倒是十分面生。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我脱口问道。
　　“我叫普罗米修斯，是我偷了你。我打算带你去人间。”
　　“人间？为什么？”我挺吃惊，宙斯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带我下山。
　　“因为人类更需要你。”
　　“可是众神之王——”又是一道闪电，几乎擦着他头皮劈下来，他带着我奋力一跃。
　　稳住脚步，他边跑边回答我：“没错，他现在很生气。不过我有预感，这次我们能逃得掉。”
　　他百忙之中还冲我一笑。
　　很久以后，我亲眼看到他被宙斯收拾得多惨。但现在，我挺佩服他，还有点感激，他是一千多年来第一个想到要把我带出来的。
　　普罗米修斯脚步很快，眼看越来越接近人类地界。
　　奇怪的是，天上的闪电慢慢停了，也没人追来。难道是因为这个普罗米修斯很能打？也可能宙斯不想在人类面前撕破脸？
　　奥林匹斯山在身后变得模糊，普罗米修斯一点没耽误，直接找到了一群人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人族。
　　乍看长得挺像神族，细看全是差别——神色仓皇，面黄肌瘦，一见普罗米修斯就躲进山洞，眼神满是防备。
　　普罗米修斯倒是神色自若，蹲下来挑拣树枝，像个打算生火做饭的普通人。他选了不少耐烧的茴香枝，又找了些富含油脂的松枝，聚拢成一个巨大的柴堆，把我凑上去。火苗“哗”地一下蹿起来，照得整片黑夜都亮堂了。
　　我有点得意，毕竟憋了几千年，头一次露脸，当然要来个华丽登场。
　　那些人一开始吓得往后缩。他们从来没见过夜里能发光的东西，除非是闪电。
　　我跳得更欢了，散播光和热，舒展着这些年没用的筋骨。过了一会儿，有几个胆子大的人类靠了过来，试探着伸手取暖。
　　普罗米修斯示意他们坐下来，又跑去找了点生肉和芜菁之类，用树枝串起来放我头上。我认真帮他烤，毕竟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有用。
　　很快，食物烤出了香味儿，普罗米修斯掰下一块芜菁，演示着放进嘴里。那些人不笨，看普罗米修斯吃下去没事儿，便接了过去，也咬了一口。很快，其他人循味而来，尝过之后都眼睛发亮。火光映在这些人灰败的脸上，有了生气。
　　我抽空偷偷打量普罗米修斯。他拥有神族优越的长相和身型，但跟其他神不一样的是，他没有高高在上的神气，倒是个天生的老师，很快教会了这些人不少用火的知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一直和这群人待在一起。
　　除了教他们怎么保留火种和生火，普罗米修斯还演示了好多我能干的事儿——煮食，照明，制药，消毒，甚至锻造金属——我对自己叹为观止，不只是重获自由，简直是重获新生。
　　空闲时，我有点好奇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教人类这些？”
　　他一边手上继续忙着，一边说：“这是个实验。”
　　“实验？你想证明什么？”
　　“我想看看让人类拥有力量的后果。”
　　我的表情更茫然了。
　　他停下动作，想了想，找了块石头坐下，说：“我给你放段影像吧。”
　　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在掌心里摩挲几下。镜子亮了起来，把画面投在对面平整的山石上。
　　我的眼睛一下亮了，那画面播放的是一场众神的聚会。
　　那是美轮美奂的奥林匹斯山后花园，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花香。众神之王宙斯大剌剌地坐在葡萄架下最舒服的一张座位上，王后赫拉忙得脚不沾地，一边指挥着上酒上菜，一边还要招呼众神安排座位。
　　赫耳墨斯看看左右，好心地端起酒壶，径直来到酒神狄俄尼索斯调配美酒的台前，朝他点点头，满满灌了一大壶，回身穿梭在众神中，颇有效率地给好几个空了的酒杯注入琥珀色的美酒。
　　太阳神阿波罗手中拨动竖琴，点头向他致意，美妙的琴声不间断地流淌而出，琴声高雅，略有些傲意。
　　战神阿瑞斯一脸不耐烦，看到酒杯注满，毫不客气地端起一饮而尽，又把空杯伸了过来，赫耳墨斯撇撇嘴，又给他倒了一杯。
　　赫耳墨斯转到睡莲池边的普罗米修斯身旁，正要倒酒，看见杯子还满，停了下来。普罗米修斯正看着远处，似在沉思。赫耳墨斯起了好奇，放下酒壶，凑过去朝着那个方向看了看，云层重重叠叠，啥也看不见。
　　他扭头问普罗米修斯：“你在看什么？”
　　普罗米修斯收回目光，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神神秘秘的，真没劲。”赫耳墨斯笑了一声，“对了，听说你最近老往人间跑，你可别学宙斯那一套。”他朝葡萄架方向挤挤眼睛。
　　普罗米修斯笑了笑：“放心，我和他正相反。”
　　“相反？那我更好奇了，你都去干嘛？”
　　普罗米修斯放下酒杯，忽然反问：“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觉得人类怎么样？”
　　“人类？披兽皮、吃生肉，缩在山洞里，跟别的动物区别不大。”
　　“你说的是最落后的那些。而且人族的外形，跟我们最像。”
　　“那也只是像。脑子不好使，身体又弱，徒有其表。”
　　“那如果……他们拥有了力量呢？”
　　“什么力量？”
　　“火种。”
　　这一下，赫耳墨斯神色郑重了起来。他不是没脑子的神，当然知道拥有我意味着什么。
　　“你是认真的？”
　　“当然。火能温暖他们，照亮他们，让他们不再依赖神恩，而是靠自己活下去。”
　　“火还能毁灭，还能当武器！”话头被突然出现的阿瑞斯抢过去。他早已喝光了金杯中的酒，又来找赫耳墨斯，正好听到了这段对话。
　　“阿瑞斯，你嚷嚷什么……”赫耳墨斯皱了皱眉，试图挡住这个醉醺醺的战神。
　　“我嚷嚷怎么了！普罗米修斯疯了，你要把火给人类？你这是背叛！”阿瑞斯面红耳赤，已然半醉。他的嗓门不小，葡萄架下的神都听见了。
　　不远处的赫拉八面玲珑，向这边眼波一转就看明白了情况。她反应迅速，顺手捧起一盘鲜果婀娜多姿地走了过来。
　　她一边把一串葡萄塞给阿瑞斯，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一边笑着说：“普罗米修斯说得也对。只是吧，人类有了火，搞不好会比落到阿瑞斯手里更惨。”
　　周边三三两两的宾客低低地笑了起来，气氛缓了缓。阿瑞斯不情不愿地闭嘴嚼葡萄。这个小冲突眼看就要消弭于无形。
　　这时，阿波罗手中那叮咚美妙的竖琴却停了下来，他冷不丁开口了：“火不是恩赐，它只会引来欲望。人类不够成熟，承受不了它。”
　　阿波罗是众神里的后起之秀，说话带点份量。
　　普罗米修斯直视着阿波罗湛蓝的双眸：“欲望不一定是坏事，它能让生命变得顽强。”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说到欲望，还有谁能比我们神族欲望更大？”
　　赫拉笑容有些不自然：“如果有一天，人类不再仰望众神，那神的尊严从哪来？”
　　“我们的尊严应该来自我们的行为，而不是人类的弱小和苦难。”普罗米修斯嘴下一点不留情。
　　这话一出口，气氛开始僵了。
　　“你要真这么想，”赫耳墨斯上前一步，“那我劝你慎重。星星之火……真的能燎原。”
　　这句劝告，普罗米修斯倒是没有立刻反驳。
　　“够了！”
　　宙斯的声音响起来，众神之王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睡莲池边。他像座大山，把仅剩的那点轻松气氛压得干干净净。
　　他扫了众神一眼，最后盯住普罗米修斯。
　　“你以为，把火交给人类，他们就会感恩？他们会习惯于拥有火，会毫无节制，制造新的武器，争夺领地，发动战争。他们终会狂妄自大，藐视一切，甚至认为自己就是神。你要人类享受火焰，可他们会由此贪得无厌；你要人类充满生机，可他们只怕会自相残杀；你要人类改变命运，可这只是加速了他们的灭亡。关于这些，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在场的诸神早已停止宴饮欢笑。宙斯这连番的发问如大山一般威压下来，那最后的问题，似乎答案早已明确。阿瑞斯咽下一口葡萄，频频点头。众人的表情也好像一切已经尘埃落定，除了赫耳墨斯还皱着眉。
　　这时，普罗米修斯开口了。
　　“我现在想清楚了。”
　　他说这话时，没有激昂，没有悲壮，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事实。
　　“拥有生命，就应该活成自己的样子。蒙昧落后，匍匐仰望，都不是生命应该有的样子，更不应该由众神强加。更何况，神不赠予，人类未必不能拥有力量。你们只当他们是低等的生命，可生命的奇妙就在于成长。”
　　他略一停顿：“不可否认，这星星火焰一旦点燃，接下来将是对人类的考验，也是对神的考验。可是，”他眼里闪烁着星光，“生命的道路，无论怎样选择，都会充满荆棘，连奥林匹斯山的神也不例外。而生命最大的意义，就是应该自己选择道路。”
　　这时的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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